陈劲松博士(右)与作家余华在一起
文/陈劲松
中国当代作家中,能给文学带来真正变化的作家为数不多,余华却是这为数不多之中的一个。批评家谢有顺认为,“是他,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第一个将人置于本能和形而下的层面进行观照,通过对肉体暴力的残酷书写,极端地揭示出人和世界的黑暗景象。”——在我看来,这正是作为先锋文学代表的余华所体现出来的独特魅力与价值。
早在二十岁的时候,我读到了余华的《活着》。年少轻狂的我,在这部充满血泪的小说中感到了莫名的震撼。彼时的我,不知不觉陷入了生活的迷茫之境,开始思考人为何而活着,无奈没有一个完满的结果。余华却在《活着》里面通过一位中国农民的苦难生活,向我诉说了眼泪的丰富和宽广,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谈到这部作品时,余华曾将其表述为“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于是,我从中真实地体会到,绝望其实是不存在的,人活着,也仅仅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
后来,当我读到他的《在细雨中呼喊》和《许三观卖血记》时,我深深知道,作为一个作家,余华是极其真诚的,也是极其严肃的,同时又是满怀悲悯之心的。文坛的喧嚣与嘈杂,其实都已不再重要,它们统统和余华无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褒扬也好,批评也罢,余华的心中一片宁静,在他看来,小说家的任务就是写好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写作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对余华来说,小说创作使他和其他作家一样,在变得越来越警觉和伤感的同时,也使他的心灵经常感到柔弱无援,他甚至发现自己深陷其中的世界与四周的环境若即若离,而且还会格格不入。或许正因如此,余华的小说才逐渐得以被更多读者接受,源于读者在他的小说中看到了现实生活之外的悲悯情怀。事实上,一切文学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蕴涵着一颗同情和怜悯之心,且将这样的情感发自肺腑地表达出来,并以此深入人心。
“十年一觉文坛梦”。沉寂十年后的余华,写出了被誉为“十年磨一剑”的长篇小说《兄弟》。小说问世之初,分为上下两部先后出版。时至今日,我更为看重和喜欢的,仍然是小说的上部,我以为它更能代表余华独特的写作风格。这部以两兄弟的悲喜命运为线索、跨越两个时代的小说,采取余华一贯的残酷、尖锐的暴力叙述视角,以及汪洋恣肆的暴力话语,为我们再现了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重塑了一段让人恐惧、不安甚至绝望的历史。值得注意的是,作家的这种再现与重塑,在很大程度上触及到了一种非常态历史、一个失控时代的生活真实,并通过这种真实将人类阴暗猥琐的内心不露痕迹地展现出来。对所有小说家而言,其创作的首要目标和价值,就在于不遗余力地揭示生活世界和生命体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兄弟》(上)对“文革”历史的叙述,体现出小说创作中难能可贵的真实性。正是这种高度的真实性,才令我读罢感到难以释怀乃至震撼。
抒写小人物的苦难生活,乃余华小说创作的擅长之术,而暴力叙事则是贯穿余华小说始终的一个主题词,《兄弟》(上)也不例外。小说故事发生在“文革”期间,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叙述那样一段历史,简单处理故事和人物显然不太可能,于是和十年前的《现实一种》、《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一样,余华开始了他最擅长的残酷描写。《兄弟》(上)延续了其中“暴力”与“苦难”的主题,将一段“文革”历史通过叙写一个家庭悲剧的方式向我们敞开来。“文革”是一种残暴思维的社会化普及,而小说《兄弟》(上)中的李光头、宋钢、宋凡平、李兰等人,其个人命运在这场历史噩梦中却显得那么渺小和卑微,甚至是苍白无力,他们既无法左右时代,又无法左右命运。对此,余华不惜以最残酷的描写,来直面普通人在那场浩劫里的遭遇。宋凡平的惨死、孙伟一家的家破人亡,还有那些原本隐藏于普通人身上的粗暴、野蛮,都被余华通过残酷的叙述,发挥到了极致,由此揭示出人们在精神失控的年代身心麻木且荒诞的历史真实。尽管这种手法或许过于狂热惨烈,但当暴力与血腥完全掩盖了人性与冷静的时候,余华笔下的这种暴力叙事,无疑有着深刻的思想穿透力。
相对于文学创作的主观性和简单性而言,历史是客观的、复杂的。因此,一个作家要实现对历史的重塑与客观再现,并非易事。《兄弟》(上)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作者在展现“文革”历史事件的时候,没有陷入以往某些“文革”题材作品的惯性思维:或过于强调个人的悲欢离合,或一再重复道德性的社会政治主题,对“文革”加以无情的鞭挞。与之不同的是,《兄弟》(上)中的叙述者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有着自己独立的思考和言说,他以较为冷静的姿态,客观地写出了特定历史时代普通人群的生存状态。正是这种叙述姿态,余华让广大读者得以身临其境地回到苦难与残暴的生活原样之中,感受那个时代的人们在心灵上遭受的恐惧、震悚、绝望和创伤。对那段历史中“施暴者”和“受暴者”的心态及其行为,余华并没有进行刻意的深层描述,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真实地向我们讲述了在“文革”时代,一个叫“刘镇”的地方,发生了那么一些悲惨的故事。讲述过程中,余华对参与其中的人物和事件,既不居高临下地进行道德式批判,也不自以为然地发出空洞式议论。一切是非对错,留给读者自己去品砸体味。这种直面“暴力”和“苦难”、对“文革”历史进行还原性叙述的方式,恰恰是余华的叙事策略,也正是这样一种重塑历史真实的叙事方式,使得《兄弟》(上)成为一部读起来令人泪流满面的作品。甚至连余华自己也认为,《兄弟》(上)是他最厚重的小说。
此外,作为一个深具悲悯情怀的作家,余华在展现“文革”历史的时候,为避免《兄弟》(上)故事叙述显得过于悲伤惨烈,他又在叙事风格上作了一些幽默式处理,同时,通过将主人公残酷的经历与温馨的亲情交错叙写,使得《兄弟》(上)和《现实一种》、《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异常残酷的叙事风格相比,增添了一份残酷背后的温情,并突出了细节刻画的力量。诚如余华所说:“我这部作品叙述的强度,远远高于我前面的三部长篇。比他们更有力量。”这种温情因素和强度叙述的介入,不但没有削弱《兄弟》(上)的真实性,相反,更让我看到了其中“现实主义”写作回归的迹象。在我看来,《兄弟》(上)中的那些幽默其实是一种黑色幽默,那些细节描写其实是一种荒诞细节,它们既是对一个失控时代的反讽,又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那些浓墨重彩的血腥悲剧。这样,《兄弟》(上)就让我们读起来感到既快乐且悲痛,或者说,让我们笑着流泪。“将历史的本真过程及其隐秘角落还给历史,这不仅是反思或质疑某个历史事件的真实性,而是干脆把历史本身当成质疑的对象。”因此,《兄弟》(上)再现与重塑历史的坚强和执着,使得余华笔下的历史比真实的历史似乎还要残酷得多。
从躲在麦田里逃避父亲惩罚的孩子,江南小镇上的牙医,到最终成为在国内外有影响的当代文学大家,余华一路上经历着生活的风风雨雨,也承受着人生的酸甜苦辣。从对川端康成的迷恋到一次偶然发现卡夫卡后的兴奋,余华在他的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中,始终以其先锋性的姿态,或天马行空地在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维度里自由穿行;或解构古典跳跃时空;或以冷静的笔调描写死亡、血腥与暴力,并在此基础上揭示人性的残酷与存在的荒谬——无论何种手法,都使得余华的小说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芒,它们详尽地展示着余华独特的人生道路。透过这些小说,我看到了一个小说之外、生活之中,始终在思考并不断丰富自己灵魂的余华。这个余华,或许不同于现实生活之中的余华,但同样让我感到那么真实,那么令人痴迷。
几年前,《兄弟》的出版让余华喜忧参半。一方面是读者的热捧,另一方面却是主流评论家的冷评,真可谓“高处不胜寒”。但放眼当下中国文坛,又能有几人值得读者充满期待呢?《兄弟》或许有如某些批评家所言,“非常荒诞,甚至有些超现实。”但看看我们今天面对的现实生活,比《兄弟》中更荒诞的事情还少么?“每个作家都从不同的角度写作,文学才会如此丰富。”余华的这句话,我想不仅仅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更是说给那些有着狭隘主义倾向的作家们听的。要知道,“世界上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也没有一个人生是可能替代的,每一个人都在经历着只属于自己的生活。”
是的,世界上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这就是余华。三十年的写作生涯让他成为了一位真正的作家,也许再过三十年,余华还会在小说创作中保持始终如一的真诚与智慧,并坚持小说形式和内容的独立探索。那才是真实的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