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国的人比活着的人更伟大吗?顾炎武认为不一定。死了很简单,但是活着要承受种种的艰难痛苦
顾炎武在“身沉心不改”、身心分裂的思考下,更强调一种心的坚守,文化的坚守。他认为,忠、孝、节、义不是死板的道德信念,所以他讲“一节亦奚取”(《亭林诗集》卷二《剪发》),要区别大忠、大孝、大节、大义,和小忠、小孝、小节、小义。
这对顾炎武来说,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选择,更是一种现实的选择。明清之际改朝换代的时候,人们所面临的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就是生和死。活着还是死去?
有的人殉国了,顾炎武毫无疑问地肯定他们。但是殉国的人比活着的人更伟大吗?他认为不一定。活着也还有好几种活法。有的人要和清王朝不共戴天,挖个地窖,躲在地下,通过穴口,家人可以送饮食给他,这叫“土室遗民”。也有人把自己的头发剃掉,做和尚去了。有的人逃到山里面去做隐士。而顾炎武是另外一种选择,他是在世成为遗民,同样可以坚守自己的仁义道德。
顾炎武讲到“人臣遇变时,亡或愈于死”(《亭林诗集》卷三《潍县》),不死,或者叫“无死”,也许比死更重要。死了很简单,但是活着你要承受种种的艰难痛苦。活着首先是生存,还有延续的问题,不仅是生命的延续,还有精神价值的延续,要肩负着种种的道德的责任、社会的责任。
当时人们首先面对的最简单的选择就是留发和剃发的问题了。《孝经》里面讲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但是顾炎武觉得剃发能够接受,也应该接受。因为他觉得“丈夫志四方,一节亦奚取”(《亭林诗集》卷二《剪发》),这是大节、小节的问题,只要能保全生命,只要能给自己提供更好的一种生存的环境,剃发就剃发吧,没有关系。
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跟人交往。你躲到深山里面,天天和动物、植物在一起生活,这可以。但是你只要生活在现实生活当中,就不能不跟普通的人交往,尤其是跟出仕的官员交往。那该怎么做呢?顾炎武选择了交往。最有意思的交往,是他和他的几位外甥。
顾炎武的妹妹嫁给了姓徐的,生了几个孩子,徐氏兄弟非常出色,像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都是中了状元,中了探花的,后来都做了翰林,做了咱们现在叫部长一级的官了。顾炎武一开始是不跟他们交往的,但是后来,他不避嫌疑地跟徐氏三兄弟交往。到北京的时候,又多次在徐家兄弟家里住。还多次给徐家兄弟写信,甚至对他们的政治行为进行道德训诫。因为他是长辈嘛,不断地劝诫他们应该怎么做官,特别强调的是对道德的坚守和传播。徐氏三兄弟在顾炎武晚年的时候,给他盖了个别墅,让他回昆山老家,因为顾炎武到处流浪,尤其是晚年都流浪在山西,外甥希望他叶落归根,但是他坚决不回去。为什么呢?还是坚守他那种道德立场,因为他一旦回老家去,让几位晚辈来赡养他的话,他觉得就有损于自己的政治品节。这就是顾炎武为人既通达,又固执的地方。
随着南明王朝的覆灭,顾炎武发愿“笃志经史”,守护和传承文明的种子
顾炎武不仅仅是一种生存处境的选择,他还有一种行为方式的选择——“自年五十以后,笃志经史”(《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二十五》)。
他讲到,我在中年以前,跟诸文士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但是中年以后,尤其是五十岁以后,要专门研究的是“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亭林文集辑补·与黄太冲书》),我要思考这些最核心的文化的命题。
那么这种变化为什么会产生呢?这跟他五十岁这一年,就是1662年,康熙元年,发生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有关系。明王朝在崇祯皇帝自尽以后,进入了所谓南明时期,就是在长江以南,先后建立了几个流亡政权。南明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桂王朱由榔,在上一年的十二月被俘,在这一年的四月死于云南。在这之前,你还可以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毕竟还有流亡政府在,现在名不正则言不顺,要再进行政治上的反清复明,已经不可能了。那么现在要做什么呢?这年三月,顾炎武跑到了南京孝陵痛哭一番,进行了新的文化选择,要“笃志经史”。
瞧不起以“文人”自居者,是顾炎武一贯的思想,至少是顾炎武在1644年明王朝灭亡以后就有的非常鲜明的思想。顾炎武在明朝灭亡以后,把他33岁以前的诗文作品基本上全部烧掉了。所以咱们现在能看到的顾炎武现存作品是他33岁以后的。他是江苏昆山人,当地有个说法,叫做“归奇顾怪”,归庄和顾炎武这两个人都比较奇怪,是狂生。那么“归奇”,咱们现在还能知道,因为归庄在晚明时期的作品还保留着。但是“顾怪”咱们就看不太清楚了,因为顾炎武在入清以后,虽然很耿直,很固执,但这还谈不上怪,咱们现在看到的他,基本上是一个非常严谨的,非常刻板的学者的形象。
顾炎武一再贬称唐宋以来的所谓“文人”,“不识经术,不通古今”《日知录》卷一九《文人之多》)。他赞同宋人刘挚的说法:“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十八》)“器”主要是一种学养,一种人格,“识”是一种实践,是伦理道德的坚守。“士”和“文人”的这种区别,他落实到自己的行为上去。
在五十岁以后,顾炎武慢慢地淡化了他政治遗民的身份,而更强化了他作为文化遗民的身份。他在现实社会当中更为通达了,跟清朝政府的官吏们,尤其是跟徐氏三兄弟的交往更多了。但是在文化遗民的坚守上却更严谨了,更自觉了。他提出一种理想,说:“未敢慕巢、由,徒夸一身善。穷经待后王,到死终黾勉。”(《亭林诗集》卷五《春雨》)巢父、许由这样的人在改朝换代的时候,逃到山里去做隐士,那是求一身之善。我要做的是什么呢?是“穷经待后王”,期待将来的人,能够用我的这套学问,我所坚守的文明,再创新的文明。“穷经”不是一般的皓首穷经,而是有着很明确的政治文化的追求,就是他讲的“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为了这种责任他“死而后已”(《亭林文集》卷三《病起与蓟门当事书》)。所以他选择了著书立说,要“藏之名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亭林文集》卷二《初刻日知录自序》);“有王者起,将以此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二十五》)。
这是顾炎武的现实认识,觉得现在的君臣们都不行,将来也许有人可以。那么将来的人是谁呢?有没有一种理想的典型呢?有!就是他讲到的文中子和唐太宗。文中子即王通,隋朝的学者。王通的学问杂有儒家、道家的思想,而这种儒道合一恰恰成为唐王朝治理天下的学术、思想的根本。顾炎武是以王通自诩的,王通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他的好多学生,后来成了辅佐唐太宗的名臣,像房玄龄、杜如晦。王通的学问既是一种思想学术,也是一种政治方略。顾炎武也同样是这样一种追求。而像唐太宗这样的君,就是顾炎武心目中的“后王”、“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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