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曾经自认为是左派,讽刺过张大千。多年之后,他对张大千的感觉是佩服:张大千像钢琴,完美、全面,而别人像小提琴、大提琴。
黄永玉在万荷堂养了十来只狗,近十只猫,各自有名。一只叫"科学"的川东猎犬满院跑,另一只叫"民主",因为好斗、爱咬同类,关进了笼里。
这是南方周末记者第二次采访年近九十的黄永玉,他烟斗不离口,一餐吃一碗饭,不近视老花,口齿清楚,走路飞快,只有左耳不大灵光。他晚睡早起,每天工作八九小时,上午写文,下午画画,周六日晚必看《非诚勿扰》。因为看电视,他知道斯诺登,说这是"奥巴马在全世界搞水门事件",说完笑:"你看,还没有人这样说过。"
2009年,黄永玉写了一幅字,"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
2013年7月,黄永玉为画展和生日宴亲手写了请柬,毛笔小楷,开头都是:今年我九十了。
2009年黄永玉原本打算戒画,结果没戒成。戒画是因为急着写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小说2009年开始在《收获》上连载,一张稿纸500字,写满70页才够一次连载的量。
黄永玉照他"写到哪算哪"的写法,每天写两千来字,从1924年写到1937年,已有60万字,即将出版。"不会写到今天,到文化大革命就结束了。"为什么不写到今天?"你会告诉我为什么。"黄永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小说最近卡住了。他写13岁离家,到山里的小县城上学。想不起晚自习点的是什么灯。"那时没有电灯,一人用一个蜡烛肯定不行,没有这么阔气,点油灯也不可能。"没人可以求证,有来往的最后一个同学也过世了。怎么解决?他打算在书里老老实实地写:这个地方我搞不清楚了。
"都死完了,"黄永玉语气不哀不怨,"我原来最小,现在成最老的了。"
2013年7月1日,黄永玉的老朋友、翻译家陈实去世,享年94岁。
黄永玉和陈实一共只见了三次面,信却写了二三十封,黄永玉用毛笔写,每次八九张。最后一封陈实来信字迹已经歪斜。她曾在信中说,幸好没有回大陆,否则到"反右"肯定自杀。
2011年黄永玉去陈实家,一起听音乐,他坐在很窄的一个椅子上,她躺在床上。陈实爱肖邦的《雨滴》,后来黄永玉送了她一幅画,就叫《雨滴》。
临别陈实对黄永玉说了一句话:"你要小心,不要踩地雷。"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黄永玉笑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在政治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聪明,就是根据常识来过日子。"
7月3日,湖南美术出版社派大队人马送《黄永玉全集》样书。书小心翼翼从封套中抽出,端放黄永玉面前。
为出全集,出版社网上征集黄永玉作品,征来三十多张。全集执行主编左汉中鉴定:没一张真品。一对老实巴交的夫妻拿来一张两万块收的人物画,署名黄永玉,画风模仿的却是上海画家华山川。
2013年8月15日,万荷堂将举办黄永玉90岁生日庆典,他在请柬结尾提醒:严格一人一券,不带宠物(包括小孩)。生日庆典第二天,他的个人画展将在国家博物馆开幕。
不到二十岁,见了木刻界的圣人
在流浪的时候因为有这个思想,所以苦都不怕:咱们是无产阶级,有朝一日天下是咱们的,资产阶级肯定要垮台。
南方周末:你13岁去厦门集美中学上学,成天泡在图书馆,看些什么书?
黄永玉:自然科学的多些,像地质学、气象学。比如达尔文,他不只是大科学家,文学也有修养。有本书很有趣,叫《动物和人类的表情》。他19岁写的《贝尔格兵舰上的报告书》,也很好。
达尔文的学生莱伊尔写了一本《普通地质学》,其实很不普通。他们文笔都很好,读起来都像文学作品。
莱伊尔这本书,没想到对以后画画很有作用。我看别人画过,一个花岗岩的山上有水源,那就犯了常识错误,一般冲击岩、石灰岩上才会有水。
南方周末:木刻和绘画都是自学?
黄永玉:是自学的。在学校,老师让我参加木刻协会,交了一块多的入会费。之后慢慢受到教育和影响,知道中国的木刻是鲁迅先生开创的,接触到一些版画家,都有进步思想,慢慢的俨然自己也是个进步的人了。在流浪时因为有这个思想,所以苦都不怕:咱们是无产阶级,有朝一日天下是咱们的,资产阶级肯定要垮台。
南方周末:哪些作品最早影响你?
黄永玉:像野夫、李桦、黄新波、陈烟桥这些人。也不是影响,我们不一样。我的木刻风格,主要以家乡民间艺术作基调,同社会流行的不一样,所以后来受批评。1947年有本杂志骂我和钱锺书,说钱锺书作品是资产阶级的,我的木刻也有这种倾向,战斗性、人民性不够,没有好下场。
南方周末:陈啸高、叶灵凤和黄苗子,都是不喜欢借书给人的"孤寒种",但你在三位先生那里看了很多书,为什么?
黄永玉:他们觉得我这个小孩还比较诚恳,而且真实地在读书。叶灵凤先生在香港有一个大房子,藏书非常多,我随便要借,他都借给我。他相信我的信用,借了不会弄坏,会还给他,有的人借书不还,太可怕了。
南方周末:在叶灵凤那儿都看了些什么书?
黄永玉:很多外国画册,古典、现代的都有。现代绘画是马蒂斯、毕加索,美国的本·沙恩,还有个非常重要的版画家罗克韦尔·肯特。再是丹麦版画家麦绥莱勒,鲁迅、郁达夫、叶灵凤都介绍过。解放后我居然接待过他,你说多巧!对木刻界来讲他简直是圣人,我居然不到二十岁就见到他,而且作为美术家协会的工作人员,陪他在北京参观。他还送我一幅原作。
南方周末:他到中国来什么机缘?
黄永玉:中国请他来。中国那个时候比较保守,这个老人家来,是他的女朋友,不是妻子,陪他一起来,又高又大又胖又黑,挂了一些圆珠项链,很大一颗颗球,像鲁智深一样。上面居然叫我们暗示他,欢迎他下次同夫人一起来。
还有一位墨西哥左派画家西盖罗斯,也是一个革命家。他从苏联到的中国,在苏联时发表了一些对印象派、现代绘画的看法,不是苏联那种理论,这边就有人打了招呼,说这个人的艺术观点有点问题。我们接待了他,一起照相、一起玩,他走了我们才听说:他是墨西哥共产党中央主席,我们的领导都不知道。你说多好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