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时
陈寅恪诗云:"读史早知今日事。"读史能否预测明日事?史学家唐德刚有言,一部中国近代史,便是一部近代中国政治、社会、文化的转型史,他将这两百年的转型期称为"历史三峡"。唐氏的时间表是1840年到2040年,期望走出"历史三峡"之时,国家风平浪静,百姓可以过点太平日子。李慎之则曾预测:中国成功转型的时间会在2040年。唐、李两人谈到的时间不谋而合,引人深思。
史学家余英时认为:"为什么两百年就一定解决呢?是大家把自己的希望混在历史发展中间去了。至少我不可能给出什么时间表。两百年走出历史三峡,这是形象化的说法,没有科学根据,只是表示某些人有这样的希望。在我看来,在这样一个大变动中,某种新的秩序的建立不是短期的事情。"
对预测未来世界,余英时说:"那是希望的投射。因为大家有同样的希望,希望太平,希望永久的好的秩序出现,以后就是安安定定过日子。这是人的正常愿望,但是整个历史是许多不同的势力在冲突、演变中,有合作,也有冲突,没有办法判断往冲突的地方走,还是往妥协的地方走。"在余英时看来,研究历史的意义就是了解为什么造成这样的现象。"了解多了,就晓得这些过程对长远有一种智慧的启发性。不是说某一个人看某一本书就跟着改了,会避免从前的错误。但是长期讲,可以产生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对全体社会来讲,社会越进步,还是可以起作用的。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做的,一做公众马上就群起而攻之,这个智慧社会上已经存在了。"
余英时认为,大到社会演变,小到个人生活,都有许多无法预见的偶然因素决定。"历史是偶然加成的,不像有什么必然的规律之类。人生也有许多偶然,你根本没有办法预料,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有些历史学家自认穷其一生就是要在历史中寻求规律。余英时说:"现在西方史学家百分之九十九没有在找规律了。社会上有一个现象,把这个现象搞清楚,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在这个地方发生?前因是什么,后果是什么,中间的过程是什么?就是要了解这个真实性。"
为什么许多人研究历史是想知道未来?余英时说:"未来不可知,因为长期不大动的社会,可以从过去的经验里得到一些教训。实际上得不到什么教训,司马光写《资治通鉴》,就是要给皇帝找教训的,皇帝真的能得到教训吗?皇帝也有七情六欲,等到七情六欲作主的时候,什么教训也忘了,他明明知道女色有害,突然爱起哪个女的来就不顾一切了。他还管教训不教训呢?他把皇帝的责任感给丢掉了。有人说,读历史是要从中得到经验,那是很陈旧的观念。"
《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当中有很多精彩的记录,可是事隔千百年后,司马迁写起来好像是亲身在现场记录一样,到底可信吗?余英时说:"这当然需要旁证和辨别,我们读史书一定要有怀疑的态度,不能一看作者是大家,就全盘接受了。不过,这也涉及到历史的想象力问题,司马迁运用了想象力来重构历史。史学家的想象和小说家的想象是极其相似的,不同的是史学家的想象要在一定的时空之内,并且必须受到证据的限制。你看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就通过丰富的想象力,使明清的兴亡遗事复活了,书中的重要人物好像重现在我们的眼前一样。他们的喜、怒、哀、乐,以至虚荣、妒忌、轻薄、负心等心理状态,我们都好像能直接感受得到。我写《朱熹的历史世界》,也是尽量根据大量可信的证据来重构朱熹的历史世界,希望使读者置身其间,仿佛见到历史人物在发表种种议论,进行种种活动。"
在历史与现实世界上下求索,着书立说的乐趣何在?余英时说:"还是为知识而知识。没有一定的目的,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就等于喜欢下围棋,就什么都不会想,只想在棋盘上怎么进行变化。打麻将、打桥牌恐怕也是这样。为艺术而艺术,为学术而学术,为真理而真理,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人类讲真理,过去西方最重要的是讲真、善、美,求真、求善、求美,都是没有目的的。对人家好,并不是希望人家报答你,而是说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应该有善意,不应该想害人,能帮的应该尽量去帮他。这就是从前一句老话'助人为快乐之本',我的快乐从哪儿来?能帮助一个人,心里是最快乐的,并不再有其他想法了。求真善美是人向上的力量,我们并不只是一个动物,就是吃饱饭,穿好衣服,住好房子,坐好汽车。人一定要有精神要求,宗教最高的追求是真善美。"
"尊重不同,才能和谐"
记者:身在海外,你对祖国的未来有什么期待?
余英时:我们在海外当然希望中国变好。现在海外是一个和平的看法。中国的许多事情是在酝酿中,所以我们看不清到底是怎么发展的。我不能给中国的未来安一个时间表,以后几十年中国的发展,我不知道。要开放才能真正稳定,讲和谐社会不是很容易的。和谐的前提就是承认不同,尊重不同,只有不同才能和谐,和谐不是保持一致,否则就是强制一律,反而会造成不和谐。
外国有各种的猜测,这是不可靠,谁能说五十年以后会是怎么样的?现在各种地方势力多了,城市和乡村的距离越来越大,这些都是问题,将来谁也不知道怎么发展的。未来中国的变化没法预测,我希望中国好。
记者:中国市场的高速发展会引发什么样的观念变化?
余英时:现在只看市场是不行的。在中国能赚钱还是因为廉价的劳工,这就是许多外国人愿意去投资的原因。有廉价的劳动力当然东西就卖得多,所以经济增长率很高,那是不错的。但是美国是相当平均的,没有哪个地方城乡差异或者南北差异那么大。美国只有百分之五的人口从事农业,城市吸收农村的劳力。过去中国少数人的生活不错,很安定,不过那时候农村生活简单,欲望也不高,现在欲望高得不得了。最近有人去我的安徽乡下,回来告诉我:年轻人都没有了,都出来打工了。这在我们从前是没有的事情,哪有几个人到城里去找工作的呢?
我觉得民主和自由是整体秩序与个人发展的关系。没有自由,不可能发展。美国唯一的好处就是换一个政权,不需要流血作为代价。从前胡适就对国民党说:实在不行,一党就分成几党好了,自己竞争,这样就实行和平转移。国民党那么强势,在台湾被选民一选就选下去,第二次再选不行,但至少还有机会。如果说霸道能控制局面,短期是可以的,看看历史上,希特勒威风凛凛的时候能够维持多久?这是靠霸道,最后是自己给自己挖坟墓。我们现在要平和一点看这个世界的变化,也希望自己在文明上赶上别人,不是说发点财就变成暴发户的心理,没有文化。文化要有价值,社会公平就是价值之一。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