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水到敦煌(2)

时间:2013-09-03 08:40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赵柏田 点击: 载入中...


  同时马还是一种贵族气息浓厚的动物,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种种传说使这种动物罩上了神秘的光环,赋予了种种神奇的品性。有一种说法是,马是龙的近亲。这种天使般的动物(同时它又是多么的矫健啊)曾陪伴周穆王穿过被视为圣地的昆仑山。而伟大的玄奘法师的那匹白龙马,则从印度驮回佛经让佛教征服的中国。最有天赋的诗人李白这样赞美传说中的天马--"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纹龙翼骨".


  公元一世纪时的汉武帝,他曾渴望拥有超自然力量的骏马,以便带着他飞升天界。张骞出使西域,公开的说法是为了联络大月氏共同夹击匈奴,但实际上真正的秘密使命是去寻找传说中的"汗血马".然而也正是他,在二世纪时开通了一条中国人进入西方的陆上道路,即那条以长安为起点,横贯亚洲并联接欧洲、非洲的以丝绸命之的古道。


  《唐代的外来文明》里讲到凉州,说是这里曾向唐朝进贡一种御寒的"瑞炭".据说这种炭坚硬如铁,"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每条可烧十日,其热气逼人而不可近也".还有就是外来音乐兴盛时期,许多从突厥斯坦和印度进入唐朝的幻人、走绳伎、柔软伎、吞火者和侏儒伎(他们又被称作散乐艺人)常在这里的袄神寺里进行表演。凉州的葡萄酒,在当时被认为是一种能唤起迷人的联想的精纯稀有的饮料(甚至在它驼路更西的敦煌,葡萄酒也是重要庆典上的附加饮料)。在非正式的杨贵妃传记《杨太真外传》中,就曾经提到过"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葡萄酒"的事。"七宝"可能是一种古老的珐琅制品,在唐朝和唐前的工艺中,是在浇铸的彩色玻璃杯中滴入景仄泰蓝,再加黏合剂固定而成。


  出租车绕城开到第二圈的时候,快到城外,我们看到了凉州的月亮。它是那么的圆,亮。从岑参、高适时代一直照临到今天。在武威街头的一家书店,看到一直觅而不得的费尔南·布罗代尔的两卷本的《菲利浦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世界》,因还要西行怕路途累赘,摩挲良久还是放下了。现在,对一座城市的念想成了对一本曾经迎面遭遇又错肩而过的书的怀念,它还要在书架上沉睡多少个时日,才会被另一双手打开?

 

 

  朝发武威,晚抵敦煌

 


  朝发武威,经张掖,暮至嘉峪关。从武威到张掖的280公里,时可见大片的草地,着名的山丹军马场就在路经的山丹县。张掖之得名,是霍去病破匈奴后,汉武帝有"断匈奴之右臂,张中国之左胁"之谓故("胁"同"掖")。街上卖枣的姑娘,头缠白围巾,问之,说是为防风沙,也防太阳灼人。


  空气燥烈得几乎闻不见一丝水汽。戈壁在灼人的秋阳下向四面八方铺展,远远望去,几以为是海。偶可见祁连山溶化的雪水在视野的尽头如一条白亮的带子飘来。祁连,一个同古代史一样古老的词,是匈奴语?还是别的什么语?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像这古歌一样的直白而费解。如有成群的白杨林和大片的玉米地出现,就知道快到城市或集镇了。


  酒泉,这个古称肃州的城市更为干燥。嘉峪关。傍晚七点钟的阳光下,广场上飘满了风筝。还有一种叫八瓣梅的高原小花,色彩艳丽,极是媚人。城中有一湖,系从地下引祁连山的雪水而潴……河西走廊,唐时即为陇右(甘肃)富庶之地,大量贡品和外来物品由此源源不断送往长安,官府具列陇右道的土贡为:厥贡麸金,砺石,棋石,蜜蜡,蜡烛,毛曷,麝香,羽毛、皮革及鸟兽之角。在唐朝任何一个道的贡物中,都没有如此多的记载。嘉峪关长城南面祁连山,北临黑水。康熙征讨噶尔丹时曾到此。陈列在长城博物馆的魏晋时的壁画,线条流畅,色彩明艳,殊为可爱,画面内容多为民间日常生活景象:耕种,饮宴,帐篷里的男女,屠狗,交易。


  出嘉峪关西行,那真是个海,旱海。阳光不是在上面跳跃,而是丝丝地渗了进去。宽大的河滩只见乱石,不见一滴水。长时间看着,眼睛都涩得痛了。黄沙,黄沙,黄沙。半小时一小时后睁开眼,车外还是如此的单调。一百公里又一百公里扔在了身后,经玉门,安西(瓜城),晚抵敦煌(沙州)。


  一路看够了左公柳、左公杨,这里的棉花也是130多年前左宗棠从湖南带来的种子繁衍下来的。那时这里遍植大烟,绿洲里开满了妖艳迷人的罂粟花,左宗棠强令以棉花取代了这种恶之花。只是这种棉花秆子都很矮,农人们在路边田里收棉花,那动作不像是摘,倒像是俯着身子在捡。晚上住在七里河镇,这是个青海油田的职工生活区,去县城不远,也就七公里的车程。敦煌县城的商业街里坐满了吃烧烤羊肉喝啤酒的年轻人。还有一种卖"杏皮水"的,不知是种什么饮料。黄昏在街头看到一绝美的女子走过,全身穿的都是白色。

 

 

  鸣沙山 月牙泉

 


  鸣沙山,月牙泉,莫高窟……这些是一个外来者眼中敦煌的符号,而我也只是在这些符号之上的行走。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我很喜欢这个从汉武帝时就有的辉煌的地名,尽管它一点也不大,只是个10万人口的战国。去鸣沙山时,七点过半,天还是半明半暗着,路上最多的是成群结队上学去的孩子。到达时天已亮了,但四周的山、树、人,还像是沉在微暗的水里。女人们从半山腰滑下时尖叫一阵阵传来。月牙泉上像蒙着一层灰雾。莫高窟,一个个光线晦暗凭着讲解员的手电筒才可以辨清人脸的洞窟里,收敛声息,放轻脚步,脚下是宋或西夏的画砖,眼前是南北朝以来的彩绘和线条,甚至墙上小孩乱涂般刻上去的字,也是来自时间的静深处。这样的情势,一个生活在世代相袭的文化里的人,心里怎不涌上些敬畏。


  1897年,小个子的肃州巡防营兵勇王圆箓离开部队来到三危山下,在此脱胎换骨成了一名道号"法真"的道士。一个极平常的日子,他和雇工一起清理壅塞洞窟甬道的流沙,劳累之后他顺手把一枝点过烟的芨芨草插入背后那道裂缝,沉睡了九百多年的藏经洞就这样不经意间打开了。而这个小人物也一下子被推入了历史的漩涡。其举功焉罪焉,福焉祸焉?


  王道士去县衙"报官".他赶着毛驴携着两箱经卷找上级的上级。上级的上级说,"你看古人这些字,能和我写的书法比吗?"斯坦因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东方来的这一缕幽香,王道士再是"狡猾,机警,令人难以捉摸",还是没有挡住他的一些许诺,几块银圆和一番连哄带骗的糊话加昏话。那些钱最后还是没有流入他的私囊。他用这些钱做了些修缮,使一些佛像免受风雨侵蚀。他始终是一个中国饥民,最后也是贫病而死。他始终很卑微,他的圆寂地,那座道士塔,至今还在享受着文字的鞭打……


  藏经洞,那个叫王圆箓的道士兼兵勇,还有伯希和,斯坦因,经过一个明星式散文作家的卖力渲染,已经越来越戏剧化了。但陈寅恪的一句"敦煌者,中国学术之伤心地也",还是让人心里一凛。脾气再好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好东西在人家院子里也会愤怒的。


  1935年秋,常书鸿在巴黎塞纳河畔一个旧书摊上,偶然看到由伯希和编辑的一部名为《敦煌图录》的画册,回到这里就是为了守着这些遗世珍宝,常眼睁睁地看着他娇小的妻子永远地离他而去,而他还是要骑着一匹老骡,回到这些土丘间过完他的大半世时光。这没有女人的日子苦辛自不待言,按他自己的话说:"从我们到达莫高窟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感到有种遭遗弃服'徒刑'的感觉压在我们的心头,而这种压力正在与日俱增。"


  这已是此次行旅的终点,再往西,就是春风不度的阳关和玉门关了。晚饭照例喝了点酒,相互说的话里都有了些作别的意思。回到房间,打开电视。窗外的白杨树在黑暗中轻摇着它们手掌似的叶片,仿佛黑暗中轻轻的笑声。空气里渗着丝丝的凉意。忽然觉着在渭河边说"秩序"时的好笑。这已经不是一个给万物命名的时代了,当然也不是一个给事物以秩序的时代了。该说的已经都说出。物先于我,词先于我,它们造就你也规定你,启蒙你也束缚你,一直以来,我们都生活在这样一种时势的积习里。我所能做的,或许也只能是让词与物贴得更近些--"让每个词都坐在实处".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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