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记录对于中华文明的延续意义重大。从龟甲兽骨开始,华夏先民一直将历史书写在各种实物载体上。以竹木材质为主的简牍,是纸张发明之前使用时间最长、最广泛的书写载体。只言片语,托载千年史料。
鲜为人知的是,偏居西北的甘肃省是“简牍大省”,上百年间曾出土简牍6万余枚。但此前多年有简无馆,万枚简牍常年“蜗居”库房。
9月9日,占地面积达3.7万余平方米的甘肃简牍博物馆新馆正式面向公众开放,千余枚简牍首次亮相,“沉睡”的文物资源迎来新纪元。钩深索隐,我们又将在这些墨书里看到怎样的历史侧面?
9月7日,嘉宾在甘肃简牍博物馆展厅内参观。除署名外组图均由新华社记者 郎兵兵 摄
打开历史的另一枚钥匙
在甘肃简牍博物馆,细细长长的简牍被放在玻璃罩中。灯影昏黄,打在木简上,墨书仿若笼上了一层沙色的雾。
百余年前,考古探险家们发现河西走廊的沙尘之下,居然有一座保存千年的“简牍宝库”!
20世纪是甘肃出土简牍批量较大、较集中的时期。1907年,英籍匈牙利探险家斯坦因在甘肃敦煌北部汉长城遗址沿线,掘获简牍及残片3000余枚。此后,沿着甘肃自东向西,考古工作者在天水、武威、张掖、酒泉等地的多处古墓葬和长城遗址中,共发现6万余枚简牍。这些简牍目前主要藏于甘肃简牍博物馆。
甘肃简牍博物馆馆长朱建军介绍,该馆馆藏文物主要包括秦汉至西晋的近4万枚简牍和1万余件相伴出土的文物,如纸张、纺织品、木器、漆器、铁器等。“这些简牍内容丰富,可以说是记录西北边塞生活的‘百科全书’,起到补史、证史、纠史的作用,对研究丝绸之路和中国古代史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
这是9月7日拍摄的甘肃简牍博物馆展厅内的部分简牍文物。
“其一只以食折垣王一人师使者,□只以食钩盾使者迎师子,□以食使者弋君。”这枚简牍讲述了折垣使者向汉廷送狮子的历史事件。史书上对“折垣”这个国家并没有记载,简牍不仅保留了它的印记,也塑造了狮子“自西传来”的画面感。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中国秦汉史研究会顾问王子今表示,简牍所体现出的第一手资料价值,相比史学典籍更加真切具体。
甘肃简牍博物馆馆藏简牍中,又以汉简最多,占到全国出土汉简数量一半以上。汉代外交家张骞“凿通”丝路后,以河西走廊为主要通道的中西往来,也通过汉简得以记录。
在“简述丝路”展厅中,有2枚“里程简”意义特殊。一枚记录从长安出发西至张掖郡的20个驿置名称及相互之间的里程,另一枚记录河西若干地区的驿置道路里程。两者共同勾勒出丝绸之路东段路线图,实证了丝绸之路的存在及具体走向。
这是9月7日拍摄的甘肃简牍博物馆展出的由7枚简牍组成的“康居王使者册”。
通过简牍回望,古道熙攘的场景活灵活现。比如,293字的《康居王使者册》记录了公元前39年,康居王使者等过敦煌郡受冤后向西汉朝廷上书请求调查一事;在《过长罗侯费用簿》上,留下了长罗侯常惠在公元前61年第五次去往西域,与随行380多人途经敦煌郡时,所用的酒食等接待费用记录。
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馆员张俊民介绍,当时汉廷会安排专人护送使者和使团,丝路沿途也有驿站进行相应规格的吃住行接待,充分展现礼仪之邦的完备制度和传统。
汉简资料显示,西汉时期,敦煌地区酿酒量巨大,这为商旅不绝的丝路图景提供了佐证。兰州大学教授郑炳林介绍,敦煌不仅有粟等当地出产的粮食制成的酒曲,还有商旅使团从西域带来的葡萄酒曲。
“简牍里很多涉及丝绸之路的内容在中国其他历史文献里面见不到,这是不可替代的。”西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院长刘再聪说。
这是出土于敦煌悬泉置遗址的简牍《康居王使者册》(甘肃简牍博物馆供图)。
于“烟火”中书写边塞万象
比起正史巨著,以枚记的简牍,更像是历史的注脚。
甘肃出土的简牍中,除了政府官方文件,还有私人书信、逃犯“画像”、动物涂鸦、美酒酿造方、志怪小说等。不少普通人有趣轶事的记录,甚至具体到历史上的某一天。
“元康元年十月壬寅朔甲辰,关啬夫广德佐熹敢言之:敦煌寿陵里赵负趣自言,夫?为千秋燧长,往遗衣用,以令出关。敢言之。”
这是一枚出自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的简牍。透过这台“放映机”,两千多年后的观众脑海中闪过如下画面:公元前65年11月5日,离立冬还有几天,敦煌寿陵里一名叫赵负的女子向乡里提出申请,她想为玉门关外戍守的丈夫送去御寒的衣物。
“病,野远为吏,死生恐不相见□。毋它,昆弟与□□。”这是出土于肩水金关的简牍,一名边吏在自己病重时写下家书,思念伤怀从字里行间涌出。遗憾的是,这封家书没能寄出。
这是9月7日拍摄的甘肃简牍博物馆展出的“悬泉里程简”,是证明丝绸之路东段线路存在的实物佐证。
边塞苦寒,守土担责。人间至爱,千年不泯。小小简牍保留了未见诸于正史的普通人的生活小事,道出古人的悲欢离合。
“简牍留下了古代的‘烟火气’,为当代人描绘了一个更加丰富、柔软且动人的历史世界。”甘肃简牍博物馆副馆长杨眉说。
每一枚简牍都关乎历史上的人,而正是这无数的人文互动构成了边塞万象,似“连环画”般激发出当代人的无限想象。
“粱米八斗、直百六十;即(稷)米三石、直四百五十……往来过费凡直千四百七十。肩水见吏廿七人,率人五十五。”这册公元22年的简牍账单,记录下朝廷使者慰问边地吏卒途经肩水金关时,具体的餐食及花费。本次“公务接待”共花费一千四百七十钱,由27名肩水金关官吏一起平摊。“2000年前,古人就已经实行‘AA制’了。”朱建军说。
这是出土于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破城子遗址的“居延里程简”(甘肃简牍博物馆供图)。
人来人往,抵达边塞的路途也并不安定。“二月中送使者黄君,遇逢大风,马惊折死一匹。”这枚出土于敦煌悬泉置遗址的简牍,记录了农历二月当地发生的一次大风和沙尘天气。风沙之大,足以使马匹受惊而死。
边塞也不尽是荒凉。在河西走廊,散落过失传已有1800多年的《齐论语》简牍篇章,出土过尊老养老的诏令成册,墙上留下过2000多年前的“环境保护法”,不经意间还能拾得古人画着兔子、牛、马等形象的“涂鸦”之作。
竹木春秋更迭,播撒着礼义仁智信的种子,让中华文明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民族特质可以溯其源、寻其根。
甘肃简牍博物馆陈列展览部主任韩华说,汉代塑造的文化精神对后世影响深远,中华文明的传统思想、发展理念也随文书传递不断传播弘扬。
这是9月7日拍摄的甘肃简牍博物馆展厅一角。
破译文物的时代密码
甘肃简牍博物馆的建成开放,标志着简牍的一次“涅槃重生”。以前在恒温恒湿的库房里,简牍常年听到的多是专家学者的低语;如今呈现在展厅里,简牍迎来更多普通人的驻足和注目。
甘肃简牍博物馆自9月9日正式面向公众开放后,单日最高游客接待量近7000人次,每日开馆,博物馆门口总是排着长龙。
“看到简牍会有种穿梭历史的错觉,那上面一个个古人写下的文字都活灵活现起来,向你讲述着你不曾想象的故事。”一个网名为“人间生活观察家”的游客参观博物馆过后,在社交平台写下这样的文字。透过文物本身走进历史、倾听故事,这或许是让简牍走近公众最大的意义之一。
甘肃简牍博物馆多技术、多角度地呈现了简牍本身的魅力。在布展内容上,选取了“简牍时代”“简述丝路”“边塞人家”“书于简帛”四个最彰显河西特色的主题,并与动漫、动态剪影相结合;在布展设计上,突出木色与黑白的对比,幻化出了书写之美。
徜徉在博物馆内,咫尺变换,方寸掠影,游览者都能感受到横撇竖捺的柔美汉字在眼角流转。这些“拾简者”,一步一步找到历史隐藏的拼图,旅途意趣横生:“浮屠简”——我国目前发现最早的汉代关于佛教传入的文献实物资料、《元康四年鸡出入簿》——一名汉代厨子上报的一年吃鸡量统计实录、《元致之方书》——一封古人请托朋友买鞋、买毛笔、刻方印、买响鞭的信……
在甘肃简牍博物馆的讲解员口中,读史如读通俗小说般引人入胜,但如果游览者自己俯身去看,却又觉得文字艰涩难辨。拨开历史的迷雾,需要漫长的摸索。
简牍的发现与研究历经百余年,但由于数量巨大、字迹不清,释读、校对、研究基础内容仍是主流。这项工作专业性要求高,枯燥且琐碎,起初只有少数人能“安坐冷板凳”。
甘肃简牍博物馆整理研究部主任肖从礼从事简牍研究近20年,“我2008年刚工作时,就是从简牍的释读校对做起,一枚简反复看,校对过的稿子早在办公室堆成了山。”
9月7日,嘉宾在甘肃简牍博物馆展厅内参观。
肖从礼见证了简牍从“冷门绝学”开始转变的时代。数字化影像技术加速了文献资料的公布,凝聚了研究热度。目前除《悬泉汉简》正在陆续推出分卷外,其他馆藏简牍已全部整理出版并公布。兰州大学、西北师范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正在加紧后续人才培养,学术研究也向纵深发展。
“甘肃简牍博物馆所展示利用的成果都是基于前人的积淀,正是一代代前辈学者研究聚力,才推动简牍学研究的持续深化。”肖从礼说。
如今在甘肃简牍博物馆里,品一杯写着简牍二字的文创拉花咖啡,晦涩的“牍”在等待中逐渐消解在奶沫的跃动里,仿佛历史一瞬间挣脱了“象牙塔”的禁锢。
“简牍+”架起了时空穿梭的桥,勾连了历史的通感:多媒体影像技术模拟考古发掘的情景,让人身临其境;公众可以通过VR眼镜体验古人砍柴射箭,也可以通过互动感受制作简牍的“仪式感”。
“在简牍上写字很有难度,木简很细窄,下笔之后就不能错,因为古人没有橡皮擦和涂改液,如果写错了只能用刀刮掉。”一名正在体验简牍书写的五年级学生说。
他对照着原简上比小拇指甲盖还小的清晰字体,努力效仿并写下了第一笔,但下笔太重,墨迹在木简上晕开一小块,并没有成功。他并不气馁,吸取教训少沾了一点墨汁,投入到下一个字的书写中。
一场文化体验就像播撒下一粒文明传承发展的种子。简牍文化正以新的面貌迈向未来。 (注:□表示简牍上有字,但不能释读)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何问 任延昕
作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何问 任延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