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无可奈何牛棚去,似曾相识避讳来。——十年浩劫期间,无数知识分子由人变为“牛”,封建主义大泛滥——那真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避讳沉渣,重又泛起。人们记忆犹新:如果谁到书店里说,“我买一张领袖像”,就犯下了滔天大罪:对伟大领袖大不敬。“样板”的说法应该是:“我请一张宝像”。
本文摘自:《一碗粥装得下半部历史》,作者:王春瑜,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慈菇,是人们熟悉的食品。我的老家地处江苏里下河水乡,很多农家都在水田中种植它。大概外地人未必清楚,这农家桌上常见的区区下饭之物,竟有一个动听的雅号:“万万顺”。遥忆童年,每当春节前夕,母亲就关照我们说:“快过年了,你们对慈菇不能再叫慈菇,要叫万万顺。”如果在过年期间,孩子们中有谁说到慈菇时,忘记改口,仍然直呼旧名,大人就会朝你瞪眼,认为这是很不吉利的。何以故?原来,人在寿终正寝之际,最后一刹那间,总是双眼上翻的;那散了光的,放大的瞳孔,看上去倒活像一对慈菇。因此,鄙乡骂人话中,有一句便是:“慈菇眼!”显然,母亲要我们改口,尊称慈菇为“万万顺”,是含有避讳深意的。
在旧社会,生活在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他们所避讳的,当然不仅仅是慈菇之类。读过鲁迅翁《阿Q正传》的人都不会忘记,阿Q生平最苦恼的事之一,“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人称癞痢头。在阿Q看来,这实在是个大不幸。因此,他忌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口里嘟囔着“妈妈的!”甚至拔出老拳,向对方挥过去。你看,阿Q对自己的癞痢头的避讳,是何等的郑重其事!
像我母亲那样勤劳一世,朴实、善良的农妇,要我们在过年时避慈菇之讳,不过是希望,祝福在新的一年里,诸事万万顺,也就是吉祥如意。而就阿Q来说,这个被旧社会的大山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精神胜利法”的发明者,对自已癫痢头上的疮疤,竟避讳到那种可笑的程度,恐怕只能说是长期受剥削阶级的精神奴役的一种创伤。显然,在阿Q的可笑的背后,是隐藏着深沉的悲哀的。透过慈菇的雅号“万万顺”和阿Q所避讳的“光”“亮”,我们不难看出,在“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旧中国,在苦海中挣扎的劳动人民,万事不顺,没有光明。
对于劳动人民的对立面——剥削阶级来说,他们的避讳,名堂可谓大矣。而就中国的地主阶级而论,其资格之老,享年之长久,又是举世无双,因此它的避讳术,就特别名目繁多。《公羊传·闵公元年》条载谓:“《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汉代大史学家司马迁说过,“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如果生吞活剥一下太史公的这句名言,似乎可以说:孔子定“三讳”而文人小民惧。惧在哪儿?惧就惧在:在写作和说话时,对最高统治者、最尊崇的人、家庭中长辈的名字,都必须避而不用,以表示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但是,在先秦时期,避讳毕竟还不是太严格。就以孔夫子来说吧,他的母亲的名字叫征在,而他的言论集(当然,也包括一部分他的门人的言论)《论语》中,就有“足则吾能征之矣”“吾在斯”之类的话,这里的“征”“在”二字,实际上都是犯了孔母名讳而未避。秦汉以后,随着封建专制主义的不断强化,封建等级制越来越森严,避讳也就愈益严格。1974年,长沙马王堆出土的《经法》中,因避汉高祖刘邦讳,凡“邦”字都写成“国”。而至三国时期,对家讳已很严,不但自己不说父亲的名字,而且禁止别人说。如司马朗9岁时,有人说起他父亲的名字,他就大为恼火,说:“慢人亲者,不敬其亲者也!”此人连忙赔礼道歉。唐朝的文学大师韩愈,为了替诗人李贺辩护,写过一篇叫《讳辨》的文章,辛辣地嘲讽说:“父名晋肃,子不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李贺的父亲名叫李晋肃,“晋”与进士的“进”同音,有人就以此捣鬼,认为李贺没有资格考进士。宋代以后,避讳更是五花八门,以致闹出许多笑话。《孟子》中有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有个叫钱良臣的人,自讳其名,他的小孩念《孟子》这一句,只好念成“今之所谓爹爹,古之所谓民贼也。”刘温叟,他的父亲叫刘岳,“岳”与“乐”同音他竟“终身不听乐。”而田登当州官时,禁止人说“灯”字,在上元节放灯的布告中,居然写成“本州循例放火三日”,更是为人们熟知的笑话。
当然,笑话毕竟是笑话而已。这几只笑柄,在当时,对于个人、社会,毕竟没有大的危害,至少对个人,决无杀头之虞。而在明、清,随着中央集权制的高度发展,位居九五之尊的封建帝王被进一步神化,动辄发“雷霆之威”,避讳的内容与文字狱缠夹在一起,于是,悲剧不断发生,避讳二字,浸透了血与泪。且举一例。某次,朱元璋在南京微服私访,听到一位老太太称他为“老头儿”。这本来是很恰当的称法。因为朱元璋年岁已大;而且借用鲁迅的话说,老头子即“头子而老”之意,朱元璋不正是全国地主阶级的总头子吗?但是,朱元璋却认为这是对他的大不敬,跑到徐达家中,“绕室而行。沉吟不已”,吓得徐达夫人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再拜问根由,朱元璋才愤愤然地说:“今朕为天子,此邦居民呼朕为老头儿”,立即下令“藉没民家甚众。”清朝的文字狱案例中,因误犯“圣讳”或犯清讳,如称后金为东虏、夷狄、鞑子之类,被砍头、抄家、充军的,历历可数。如乾隆时的王锡侯在《字贯》一书的凡例中,提到康熙、雍正两朝庙讳及乾隆名字,未避讳,被看做是“大逆不法”,“照大逆律问拟”,满门抄斩。写到这里,不禁想起乾隆时的大学者纪昀,此公靠绝顶聪敏而脱犯帝讳之祸的本领,实在让人佩服之至。有一次,他无意间说起乾隆皇帝是“老头子”,正巧被这位“头子而老”的听到了,大怒,逼问他作何解释,“无说则杀”,纪昀竟能脱口说出“老头子”三字最绝妙、动听的注解来:“万寿无疆之为老,顶天立地之为头,父天母地之为子。”于是,乾隆大悦,免了他的罪。——不过,料想纪昀当时想到很可能被杀头、流血,恐怕少不了要吓出一身冷汗吧!如此看来,避讳二字,不仅浸透血与泪,也还饱含纪昀辈的冷汗。
显然,避讳成了封建专制主义机器中的一个重要部件,在愚弄百姓、扼杀思想生机、摧残知识分子方面,起了很坏的作用,给学术文化的发展,带来严重障碍。例如,北宋诗人秦少游的郴阳词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词句典丽,意境悠远。但是,最后一句“斜阳暮”云云,却是语句重叠,被人视为败笔。有人把它改为“帘栊暮”,但一推敲,又不对了:既然是“孤馆闭春寒”,又怎么会看见帘栊呢?其实,秦少游的原稿中写的是“斜阳树”三字,“后避庙讳(按:宋英宗名赵曙,“曙”“树”二字同音),故改定耳。”你看,很美的词句,为了避讳,只好改得不伦不类。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本朝尚文之习大盛,故礼官讨论,每欲其多,庙讳遂有五十字者。举场试卷,小涉疑似,士人辄不敢用,一或犯之,往往暗行黜落。”这不是“尚文”,只能说是害文。避讳的结果,使各种古籍、史书,埋下了无数钉子,使今人读起来往往莫名其妙。前辈史学家陈垣先生花了很大功夫,在20年代后期写成《史讳举例》一书,实在是功德无量;读了此书,我们可以进一步明了封建时代的避讳种种,令人惊诧。明末天启皇帝名朱由校,崇祯皇帝名朱由检,油、由二字同音,于是,油只能降低身价,与水同等,“凡宫中所用油皆更之曰芝蔗水,油漆作改曰漆作。”
无可奈何牛棚去,似曾相识避讳来。——十年浩劫期间,无数知识分子由人变为“牛”,封建主义大泛滥——那真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避讳沉渣,重又泛起。人们记忆犹新:如果谁到书店里说,“我买一张领袖像”,就犯下了滔天大罪:对伟大领袖大不敬。“样板”的说法应该是:“我请一张宝像”。如此等等。古老的避讳术,打上现代神学的印记,不胫而走.而另一方面,谁如果议论一下、批评一下林彪。“四人帮”,或者揭发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问题,马上就给你戴一顶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大帽子,从头扣到脚,轻则透不过气,重则窒息而死。犯了什么罪?实际上,就是违反了“为尊者讳”的封建信条。
当然,现代避讳术的如此猖獗,也是有深刻的社会根源的。孔夫子说过:“礼失求诸野”。避讳也是这样。越是生产力低下、社会不发展的民族,禁忌就愈多,避讳也就更加繁复。小生产者的落后与愚昧的一面,是滋长避讳的土壤。以明末农民军领袖李自成而论,他在北京正式登上皇帝宝座前,大顺政权的礼部就已经“示闯贼先世祖讳,如自、印、务、明、光、安、定、成等字悉避。”这一历史事实正是表明了,即使杰出如李自成那样的小生产者的革命领袖,也是不可能与避讳绝缘的。这不能不是小生产者身上的疮疤。
严寒已过,春日早临,余有三愿焉:一愿故乡父老不再雅称慈菇为“万万顺”;二愿在祖国的春光下,阿Q式为自己头上的癞痢避讳者越来越少;三愿随着批判封建主义残余的日益深化,我们伟大而古老的中华民族在党的领导下更加虎跃龙腾,生机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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