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画报》则把这种种情形做了忠实的记录:在画界名流亦是歙县同乡许士骐的订婚答谢宴上,作为证婚人的胡适喧宾夺主,表现十分活跃。徐志摩欧游归来,刘海粟在家设宴洗尘,胡适也应邀出席,除 了吃饭,胡适始终是奋战于麻将桌上的主力,最后输了五六十块钱方才作罢。
1929年3月19日,《上海画报》发表了胡适的一首诗《答丹翁》:“庆祥老友多零落,只有丹翁大不同。唤作圣人成典故,收来乾女尽玲珑。顽皮文字人人笑,惫赖声名日日红。多谢年年相捧意,老胡怎敢怪丹翁?”诗中“丹翁”即人称“上画四杰”之一的张丹斧,时为《上海画报》主要编撰。张丹斧和胡适的渊源始于他们早年一起办《竞业旬报》。诗中“庆祥老友”即因当年办《竞业旬报》时租住庆祥里而起。“胡圣人”一说大概也是最先起于张丹斧,后得到大家公认而叫开。被人称作“文坛怪物”的张丹斧,因行事作文顽皮怪诞而格外受人关注,故胡诗有“人人笑”、“日日红”之句。
《上海画报》是1925年6月由毕倚虹在上海创办的一份三日刊画报,到1933年2月,8年间共出版800多期。包天笑曾用现代广告中惯用的比附手法描述该报是:“融会了《图画时报》的新闻时事和《晶报》的文人小品”,“并二美为一”,故“不踵而走,成为一时风雨”。《上海画报》文字不文不白,一律直排,不用新式标点,可谓是一份不折不扣的“旧”刊物。风头正健的胡适在风行一时的时尚杂志上发表一首诗本不算稀奇,不过,新文化领军人物与“旧文人”以诗歌相唱和,还是令人玩味。
胡适诗题既云“答”,那么必有原唱。《胡适日记》1929年3月19日中,我们可以找到张丹斧原诗剪报,该诗题为《捧圣》:“多年不捧圣人胡,老友宁真怪我无。大道微闻到东北,贤豪那个不欢呼。梅生见面常谈你,小曼开筵懒请吾。考据发明用科学,他们白白费功夫。”这首《捧圣》的确名副其实,从头到尾充溢着褒扬(说吹捧也不为过)之词。
不过,首句说到的“多年不捧”,我们不妨理解为曾经多年都在捧。张丹斧和胡适在大众媒体上的互动,倒也确实远远不止这一回。影响比较大的是五四期间,张在《晶报》上就新诗问题和胡适展开辩论,引来诸多看客以及包括像张恨水这样的参与者。1921年胡适应邀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张丹斧又在其主持的刊物《商报》上,发表了许氏的文章《胡老板登台记》,说商务印书馆以月薪五千元的高薪聘请胡适华丽登场,那阵势直追梅兰芳、谭鑫培诸位名角大腕儿云云。后事情以胡适亲自接受许氏访问,公开辟谣而告终。
《上海画报》创刊不久,他又让胡适以“文学界的叛徒”形象出现。如此看来,在张丹斧那里,不管是不遗余力地表达相反意见,还是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抑或是竭尽全力地吹捧,都是他独有的“捧圣”方式。人人都道丹翁名士作风,玩世不恭,其实现在看来,未尝不是一种“博出位”的策略。
胡适在《上海画报》上发表的作品有限,但出场露脸的机会却极多。自1927年回到上海与徐志摩等人办新月书店,后又就任中国公学校长以来,胡适与上海的文人圈子交游日广,联系密切。《上海画报》则把这种种情形做了忠实的记录:在画界名流亦是歙县同乡许士骐的订婚答谢宴上,作为证婚人的胡适喧宾夺主,表现十分活跃。席间,胡博士大肆撺掇新婚夫妇介绍恋爱经过,不依不饶;在婚礼上,胡适充当了新人合影的导演,上下奔忙,左右支招。徐志摩欧游归来,刘海粟在家设宴洗尘,胡适也应邀出席,除了吃饭,胡适始终是奋战于麻将桌上的主力,最后输了五六十块钱方才作罢。唐瑛、陆小曼等人开办的新式女装公司,曰“云裳”,该公司为海上名流定制服装,与电影公司合作,同时又致力于家常日用之服,十分红火,而胡适位列董事名单,参加开张典礼。
很有意思的是,这些活动我们基本上很难在《胡适日记》里读到,那些与之交游的名字,也几乎不在日记里出现。虽然日记里也似乎是巨细靡遗地记录了一些日常琐事,交朋会友的情形。但在杂志上记录的胡适,似乎诡异地存在于另一时空。
周瘦鹃在《上海画报》上有篇《胡适之先生谈片》尤具代表性。该文详细记录了作者某次登门造访胡适的过程。在两个小时的谈话中,周瘦鹃撷取的内容大致有关于胡适书房里大大小小洋装、平装的书、胡适的腰痠病及其疗法、胡适即将受聘中山大学一事的真假、胡适是否喜欢看电影、胡适对待翻译的态度等等。两人的谈话基本上是周问胡答,类似访谈的形式。
我们知道,1928年胡适的关键词当为“白话文学史”,因为这时他在新月书店出版了《白话文学史》一书。谈话中涉及到与文学有关的翻译工作,显然也不是这一时期胡适的重点。如果一定要八卦,似乎谈些胡适和徐志摩们创办新月书店的枝枝节节、恩恩怨怨也很不错。然而这篇文章里并未涉及这些。那么这篇文章不是一篇合格的访问吗?显然不是。相反,周瘦鹃是一个太称职的访问者,《上海画报》的读者们毕竟不同于文学史家,周瘦鹃深知他们想要看到些什么。他们对胡适研究的那些学问大约并不会有真正的兴趣,但是对于一个文化明星的生活细节却怀有极大的好奇,而周瘦鹃体贴地在文中一一为之释疑答惑。
唐德刚曾说:“胡适之先生生前在中国享盛名,历四十年而不稍衰。因此他的一生,简直就是玻璃缸里的一条金鱼……稍有一点关于‘胡适’的小故事,在报章杂志上不是‘头条’,也是‘花边’。”不管是外行人看热闹还是内行人看门道,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总之都要“看胡适”。“因而就‘看胡适’这宗娱乐活动来说,它和看梅兰芳实在是大同小异的。”
这里扯上了梅兰芳,不由让人想起《胡适日记》在1930年8月24日写的一段话:“见着吴经熊,他新从哈佛回来,说,美国只知道中国有三个人,蒋介石,宋子文,胡适之是也。我笑道,‘还有一个,梅兰芳’。”和国家元首,名角大腕儿相提并论,这语气貌似自豪,细细品味一下,却未尝不带着些自嘲。大部分的外国人大致和那些喜欢围观的大众读者差不多,他们所能看到的、想要看的都不过是名人们的皮相。胡适们之名扬海内外,与其说是出于深入了解之后的景仰,不如说是一种人云亦云的跟风。
感谢现代传媒,《上海画报》三日一刊,虽赶不上今天实时的现场直播,但已经尽最大可能及时地提供了关于这位文化明星的零星片段,一窥书斋之外胡适的影形踪迹。如果说《胡适日记》是胡适本人想要构建的一种关于他个人的正史,那么,这些旧杂志上的细枝末节无疑只能算作野史。这样的野史并非专业史家所为,它不过是杂志编辑为着商业目的而迎合大众口味的一时权宜。但在新历史观的观照之下,哪一种历史叙述又不是在某种特定语境之下的权宜呢?谁又能否认,野史也代表着一种真实呢?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