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9年1月30日,伦敦迎来了一个晴朗寒冷的冬日,上千名伦敦市民怀着愤怒和兴奋的心情,围聚在王宫内的白厅广场上,等待观看一场断头的刑罚。
这一天要被送上断头台的,就是英国历史上那位因被砍头而载入史册的国王,倒霉的查理一世,他因为这次著名的砍头被后世尊谥为“殉难者”。几天前,他被议会以“暴君、杀人犯、我国善良人民的公敌”的罪名被判砍头,这在英国历史上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砍头只是手起斧落、一刹那间的事情,不过,导致查理一世先生被砍头的原因则要追溯到本世纪初。
1603年,晚年被称为“凶狠的老母鸡”的伊丽莎白一世撒手西去了,她的逝世不仅结束了一个王朝,也结束了君主专制的巅峰时期。
精明强干的伊丽莎白的统治,提高了英国的国力和国际地位,不过她的政治智慧也强化了专制王权。而且,伊丽莎白也給她的继任者留下了难以解决的财政和宗教问题。
后伊丽莎白时代是一个考验国君智慧和统制国家能力的最佳时代,这个舞台不接受拙劣的演员。
接替伊丽莎白女王王位的是苏格兰国王詹姆士六世,他即位后改称詹姆士一世,成为英伦三岛四个地区的第一个国王,开始了斯图亚特王朝的统治。
在走马上任之前,詹姆士已经在苏格兰当了35年国王,他了解苏格兰胜于英格兰,这就注定了詹姆士不能解决潜在的种种棘手问题。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帝给英国人送去了一个没有雄才大略的国王,这对处在社会转型关键时期的英格兰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幸。
我们的国王受过良好的教育,记忆力强,热爱学术,年轻时还写过诗,是一位学者型国王。他还擅长写论文,在著名的《国王的天赋能力》和《自由君主的真正法律》两篇论文中,詹姆士根据“苏格兰的习惯”认为,国王的权力来自于上帝,不受人间法律的制约,而议会的权力来自于国王。
这使我们这位人品端庄的国王与议会的关系处于长期的紧张和对抗之中,虽然他并不像他的下一个世纪的同行、因制造“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这句名言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五那样将“君权神授”观念付诸于实践,去实行绝对的君主专制。
但是,不幸的是,滔天的洪水还是在詹姆士死后席卷了整个英格兰。虽然他幸运地在灾难爆发之前退出了历史舞台,前往永恒的天国与仁慈的上帝讨论“君权神授”的问题,而把所有的隐患和可怕的灾难以及那顶诱人的王冠一起传给了他的宝贝儿子查理,外加60万英镑的债务。
1625年,被后世称为“殉难者”的查理一世登上了王位,年轻的国王远不及他的父亲明智,却和他的父亲一样固执——他是一个坚定的“君权神授”主义者。啊,对了,我们这位国王说话有点口吃,做事优柔寡断,实在不像一位有着君权神授的坚定信念、乾纲独断的君王。
他将君权神授理念付诸于政治实践中,从而将他和英格兰卷入了一场浩劫之中,而且,这场浩劫在他被砍了头之后还肆虐了几十年。
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认为,一个国家的转型犹如国家这条大船穿过“历史三峡”,过程惊涛骇浪,其后海阔天空。这时的英国正处于从传统社会现代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国王作为国家这条大船的船长,其个人能力和为政之道对于国家能否安全地穿过“历史三峡”至关重要。
不幸的是,查理一世船长不仅船技平平,而且还和他的大副——议会屡有冲突,英格兰这条大船就凶多吉少了。
这时距离著名的《大宪章》颁布已经过去了400多年了。
400多年中,英格兰的土地上经历了一次次王朝更替,先后有17位国王统治过这个国家。在一代代国王的统治下,英格兰君主制度逐渐发展成为君主专制制度,在伊丽莎白一世女王手上达到了顶峰,在英国国家的统一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不过,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在王权壮大的同时,议会作为贵族、主教和乡绅的代表,也发展成为英国政治生活中唯一可以和国王抗衡的力量。
在英国早期的历史上,“议会”的最初含义并不是一个机构,而是指一种机会——贵族和国王在大议事会上交谈或谈判的机会。从议事会议演变成一个机构后,议会在早期也没有多大的实际权力,只是替国王向各地摊派捐税和处理贵族土地问题。
但是在1215年《大宪章》颁布之后,这种情况在其后的几百年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议会的权力和影响开始增大,从控制征税权开始,议会逐步控制了国家的财政,在国家事务中有了越来越大的发言权。
王权和议会这两种力量此消彼长,到了查理一世时期,力量的天平已经逐渐向议会一方倾斜了。查理一世先生私德无亏,但是一个人要和形势以及历史大势对抗,即使贵为国王也只能注定以悲剧收场。于是,一场王权和民权之间的搏弈,在新的形势下展开了。
双方第一次重要的博弈是在1625年6月间正式上演,其源头可以追溯到查理上台之初,导火索则是税收问题。
查理一世上台后,很快就面临着棘手的财政危机,危机的原因是英国与西班牙、法国这两个天主教国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宗教战争。俗话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对付两个强大的对手需要庞大的军费来支持这场战争,而军费全都要国王自己掏腰包。因为当时的政府和王室合为一体,除了王室自己的开支外,国王还必须为王国一切事务买单。
那么,查理一世从哪里获得这些费用呢?
在欧洲,从中世纪开始的惯例就是“国王靠自己过活”。国王的主要收入来自王室领地收入、法庭罚金、城市交纳的税收等等。在英国,国王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税收。所以,查理一世想要获得战争经费,最主要的手段就是增加税收。
不幸的是,由于有《大宪章》和议会的制约,查理一世在收税这件事上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在1625年6月召开的议会上,议会没有批准查理一世因为与西班牙和法国的战事而征税的要求,而且还废除了国王可以终身征收关税的特权,宣布查理一世只可以征收一年的关税。年满之后每年必须经过议会表决同意,方可继续征收。
沐浴在伊丽莎白女王耀眼成就和君权神授思想影响下的查理一世感到非常恼怒。
查理一世坚定地认为:国王的权力是上帝赋予的,因此,除了上帝他不对任何人负责,国王的权力至高无上。查理一世在一个新的时代死守不合时宜的君权神授的教条,这是他一生中最明确的信念。
以后的历史证明,他为自己过时的观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愤怒的查理一世解散了议会,自行向商人征收新税,向乡绅强制性贷款,但是议会反对派暗中活动,领导民众的抗捐抗税。于是王权和民权之间的最激烈的较量,在英国历史中又一次开始上演。查理一世不幸成为这场较量中的的主角。
1628年,在对抗中处于下风的、财政枯竭的查理一世不得不再次召开议会。
鉴于查理此前的作为,所以这次议会一召开,就递交给国王一份《权利请愿书》,表示:愿意为国王筹集军费,但是这必须以国王承认议会的传统权力为前提。
《权利请愿书》重申《大宪章》原则,要求国王不经法律审判不得关押臣民,不经议会同意不得开征新税,任何人未被法庭判决有罪,国王不得剥夺他们的财产。
议会开出了35万英镑的价码,换取国王批准《权利请愿书》。债台高筑、急需用钱的查理一世接受了这份《权利请愿书》。
但是,到了第二年,国王可能觉得这个价码太低,他开始反悔了。国王和议会的冲突一下变得白热化,议会当即号召民众不要再向国王交税。查理一世觉得向议会这只铁公鸡要钱越来越困难,作为回应,他派传令兵强行解散议会。
在匆忙之中,下院议员们的应对之策是将会议厅大门反锁,把议长按在座位上通过了一项决议,指出:任何企图改变国家的宗教信仰或不经过议会同意擅自征税的人,都是国家的敌人,应该被全民族所打倒。然后,议会就被查理一世解散。
议会在英格兰已经召开了三个多世纪,却在查理一世时期被解散了。当时英格兰没有常备军,也没有有组织的警察队伍,由自由民组成的民警和民军是国家可以依靠的唯一强制性力量。
传统上,国王的统治要依靠臣民的忠诚和议会的配合来进行。
现在,议会被解散了,可怜的查理只好强打精神亲自出马,乾纲独断,依靠专制王权统治英格兰。
当然,没有了议会对坚持君权神授的查理来说并非没有一点好处,他现在可以想方设法地增加税收、制造各种收取罚金的借口,他还将各种有利可图的贸易加以垄断,然后靠出卖专利权来发财,这在和平时期对于应付王室开支是足够了。
历史上将这十一年的统治称为“残酷统治”时期,高额的税负和宗教迫害使国内老百姓怨声载道。
不过,在长达11年的无议会时期里,英格兰人并没有忘记几个世纪以来的那条规则,那就是:“王在法下”。
就在无议会期间,英国发生了一件著名的诉讼案,从而带来了一个宪政问题,即“王在法下”的问题。
1635年,查理一世在全国开征了一种新税“船税”。对于这种没有经过议会批准就开征的新税,一位叫约翰·汉普顿乡绅依据《大宪章》率先提出拒付船税,这一举动引起了全英格兰的关注。
案件被提交到财务署进行审理,汉普顿的辩护律师宣称:“为保障英国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国王的特权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到法律的限制”。真是时势造英雄,一时间,原本默默无闻的汉普顿先生成了一个反对国王专权的英雄。
反对王权的本质是反对专制,这也是一个现代国家必须的政治基础。后来的历史证明,英国人只花了很少的学费就学到了这一点,而且比世界上任何国家都少。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口袋里没几个钱的查理不幸卷入了一场战争。
本来,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话,查理很有可能像他那走运的父亲一样,把危机转嫁给他的继承者,自己得以善终。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因为这场战争是查理自己不明智地挑起来的,他因为宗教问题使自己和苏格兰陷入了一场宗教战争。
1639年,穷困潦倒的查理打不下去了,他被迫向苏格兰求和,双方暂时停战。不过,这并不符合我们这位高傲的国王的性格,以及他对上帝的坚定信仰,他要继续打下去。
事态的发展证明,这最终导致了他被砍了头。
1640年,完全靠强制手段搜刮钱财的查理走投无路了。
为了迫使苏格兰人服从自己的意志,他要继续打下去,但是这位倒霉的国王去哪里弄到足够的钱再启战端呢?走投无路的查理一世被迫饮鸩止渴,召开被解散11年的议会,讨论征税筹集军费的问题。
结果,议会刚一召开就要求国王取消近年来的暴政,否则议会拒绝讨论征税问题。查理让愤怒驾驭了自己的理智,他又一次解散了议会。这届议会被称为“短期议会”,因为它只存在了三个星期。
不过,危机并没有因此得到缓解,与苏格兰的战争继续进行。不名一文的查理再也掏不出钱来支撑这场战争,他的军队面临兵变,而不甘罢休的苏格兰人也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等着他支付战争赔偿。不幸的查理甚至借不到一个便士。
绝望的查理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被迫宣布重新选举议会,在这一年的11月议会再一次召开了,这次议会存在了近20年,被称为“长期议会”,被后人视为革命开始的标志。
不过,这届议会并没有买查理的帐,议会召开后立即对查理的专制统治进行了清算。议会首先迫使查理逮捕了他的得力助手斯特拉福德伯爵和劳德大主教,然后又以叛国罪判处斯特拉福德伯爵死刑。
1641年5月12日,斯特拉福德伯爵在愤怒的20万名伦敦市民的围观之下被砍掉了脑袋,这是在即将到来的内战中被砍掉的第一颗脑袋,斯特拉福德伯爵成了这场内战中第一个不幸的牺牲品,查理一世的统治就这样开始落下帷幕。
随后,议会又通过了一系列法律,重申一切税收都必须经过议会批准,并通过《三年法案》,规定议会必须定期召开以及国王无权解散议会。
虽然查理一世作出了这么多让步,但是议会里面的一部分希望对王权作进一步限制,1641年11月,议会通过了这些议员提交的《大抗议书》。查理一世决心不再让步,他要用武力捍卫国王的尊严。
每一个去伦敦的外国游客都会对这里众多的古老建筑和传统仪式留下深刻印象。不过,这些传统仪式后面的故事就鲜为人知了。
坐落于泰晤士河畔的威斯敏斯特宫是英国议会所在地,每年英国国王(女王)去议会去致词时都要举行一个独特的仪式,至今已经延续了300多年。
当英王来到上院后,派遣一名手持黑杖的信使去这座大厦另一端的下院会场,通知下院的议员到上院听取英王的讲话。但是当信使走到下院附近时,下院的警卫立即锁上大门,不让信使进入,这时信使用黑杖在下院大门的铜环上连敲三下,要求进门。
在下院议长表示同意后,警卫打开大门让信使进来。信使进入下院后向议长深深鞠躬,传达英王旨意。然后,议长起身带领下院议员鱼贯走入上院。
这一犹如演戏般的、使不明就里的人感到可笑的仪式起源于1642年英国历史上一件影响重大的事件,它使国王与议会的冲突达到了顶点。
1642年1月,查理一世亲自出马,带着他的手下闯进下院,以叛国罪的罪名要抓捕与他对抗的5名反对派议员领袖。但议长针锋相对,慷慨陈词,说他只听从议会的指令,断然拒绝交出这5名议员。查理一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悻悻地离开下院。议员们在议会会场高喊:“特权!”、“特权!”,以抗议查理一世的粗暴行为。
此后,为纪念这次胜利,下院的这一仪式就一直延续了下来,不过现在已完全变成一种仪式。
然后,不甘失败的国王前往伦敦,准备搜捕这五名议员。但是令查理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一举动激起了民众的强烈反弹,伦敦市民自动地武装起来保护这些议员。查理一世发现他在首都已经失去了支持,就离开伦敦撤向北方。内战从此拉开了序幕。
武装冲突在1642年的8月22日终于到来。这一天查理在诺丁汉升起了王旗,他坚定地指称议会造反,背叛了国王,必须予以讨伐。于是,持续6年的英国内战爆发了。
战争之初,国王的军队取得了一些胜利,但不久之后,便遇到了来自奥利弗·克伦威尔所率领的“新模范军”的有力抵抗。与此同时,“自由”成为议会阵营号召民众的口号,议会的军队获得了广泛的支持。
国王的支持者几乎都是英国国教的坚定拥护者,而议会的支持者则主要是清教徒。这场战争几乎是一场宗教战争,但是,战争的根本问题并不在于宗教,而是国家主权由谁来控制的问题,是国王还是议会?随着战事的发展,答案很快就出来了。议会军在马斯顿荒原和纳西比荒原两次打败王军,国王的军队被彻底击败,吃了败仗的查理一世上天无门,只好向参战的苏格兰军队寻求庇护。
不过,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17世纪中叶发生在英格兰的那场史无前例的砍头运动,我们就会发现,这其中实在难以找到可以让我们拍手称快的地方。因为,在这场运动前后,大约有20多万人被夺去了生命,而当时全国人口总共只有450万。
当倒霉的、穷得连军饷都发不出来的查理一世被克伦威尔这个来自民间的枭雄,以及他的充满革命热情的军队打得落荒而逃之后,他的厄运还没有结束。
1646年,英国议会与苏格兰议会经长期讨价还价,双方终于达成了一笔交易,英格兰以40万英镑的价码,从苏格兰人手中得到了吃了败仗的查理一世。国王成了这场交易的牺牲品,缺乏幽默感的国王只得自我解嘲地说:“我是被卖出和买进的。”
在内战中壮大起来的军队逐渐在国家的政治角力中有了更大的发言权,克伦威尔先生的威望和权势也随着他在内战中的节节胜利如日中天。对英国人民和国王来说,这决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下院提出审判国王的议案被上院否决后,受军队和民众影响的下院干脆通过了一项决议,宣称“人民是一切公正权力的源泉,人民选举的代表拥有国家的最高权力,下院宣布或
制定的任何法案都具有法律效力,所有人都不得违背,即使这些法案没有得到国王或上院的批准。”从而架空了上院,为审判国王铺平了道路。
当时,工商阶层要求处死查理一世的理由很简单,他们认为,这个国王除了会刮地皮收税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被压迫的平民阶层也要求处死查理一世,他们有的是愤怒的民意;王室穷得叮当响,又刚刚吃了败仗,根本没有发言权。这对这个可怜的俘虏而言是不公道的,而不久前,他还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尊贵的国王。
不过,克伦威尔先生和下院议长布雷德肖先生需要的并不是公正的审判,而是要尽快地砍下这个家伙的脑袋,否则他们的安全和利益就难以保障,况且,他们也需要砍下这颗脑袋以满足狂热和愤怒的民众对鲜血和杀戮的嗜求。
但是,将国王付诸审判的动议在议会中却迟迟不能通过,等得不耐烦了的军队决定亲自出马,1648年12月6日,军队在一个鲁莽大胆的军官普莱德上校的率领下,将议会中的长老派议员驱逐出议会,普莱德先生就下一个小学教师惩罚迟到的学生一样,他手里拿着一份名单,堵住议会的大门,宣布凡是名单上的长老派议员都不允许进去。
这就是著名的“普莱德清洗”。
议会在经过军队对议会的清洗之后,这个“残缺议会”终于通过了审判国王的议案。顺便开了军人干政的恶劣先例,为克伦威尔独裁埋下了伏笔。在这个匆忙组成的荒唐可笑的法庭上,查理对自己作了无懈可击的辩护,在审判中,自始至终有一半的法官缺席。
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幕是,死刑执行书上还有几个签名是被强迫签上的。然后,这场毫无程序正义可言的审判国王的闹剧就这样匆匆收场了。
1648年12月,当查理一世被囚禁在温莎城堡是,还感叹仆人的礼数不周,他说:“还有什么比藐视一个国王的权威更可悲的呢?”不过,他可能没有想到,更大的厄运还在后面。当死刑判决下来后,查理一世只能很轻柔地向最高法庭庭长布雷德肖先生说:“先生,判决,我说,先生,我要……不让我说话,别的人还能指望有什么公道啊?”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发生在1649年1月30日这天详细的历史记录吧,据史书记载,这一天天气晴朗,寒风瑟瑟,上千名伦敦市民早早就围聚在白厅广场,等待着看这场史无前例的砍国王脑袋的表演。
但是,查理在这一天的表现使这场革命的狂欢以法庭上的闹剧开始,而以悲剧收场。
就在不远处的一个房间里,查理在为他生命的谢幕做着最后的准备,此时房间里只剩下查理·斯图亚特一个人了。不过,看到不远处有那么多的人在等待着他的出场,这让他又找回了一点失落很久的身为人主的感觉。
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查理与他两个幼小的孩子泣别之后,开始独自向上帝祈祷: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做完最后的祈祷,这个被命运完全抛弃了的不幸的国王,整理了一下仪容,穿上了两件衬衣,这样就不会因为冷得发抖而让围观的人误以为他是在害怕,这样他就可以用自己的沉着表现出国王应有的气度和威严。
由于查理不承认法庭有审判他的权威,在断头台的周围,行刑者们设置了一些钩子和钉子,准备一旦国王有所反抗,这些东西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然而,查理一世并不想把自己的尊严牺牲在这种徒劳的挣扎上。国王的尊严不允许他有这样的举动,毕竟,查理至死都没有把自己看作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国王。在和随行的主教做祷告时,查理说,他将从一个暂时的王座前往一个永恒的王座,在那里权力不会受到人世间的那种侵害和骚扰。
然后,查理把自己的圣乔治勋章移交到了主教手中,他对断头台上的众人说道:
“我的愿望——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们能够宽恕将吾送至此的那些人,因为他们的声音并不属于他们自己。同时,我也希望你们,能够继续享受作为一个英国国民所能享受到的自由,但愿这不是奢求。宽恕是君王的特权,现在——我将它留给了你们。”
不过,人群中发出一阵阵的喧哗声。
查理说,他饶恕那些将他置于死地的人。他希望这些人能够悔过自新。查理继续说,臣民和君主的地位根本不同,民众的幸福并不在于参与统治国家。在行刑台上,有人不小心碰了一下那把斧子,查理回头请他们别碰坏斧子,否则这会让他在受刑时遭受更大的痛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查理看见刽子手正在拨弄着手里的钩子和钉子,以防止他最后的反抗,查理缓缓地对刽子手说道:
“这位兄弟,希望你能够明白你右手中的东西并不会发挥它的效力。我有一个请求,只请你在吾伏下之后暂缓动手,我将默祷片刻。完后,我必将双手伸出,此时便是你用斧的时候。”
刽子手答道:“是的,我会遵从您的吩咐,陛下”。然后,查理松开握着的左手,戴上丝织睡帽,将自己的长发拢了进去,随后缓缓地俯下身去,将头放在砧板上。
查理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你动作务必干净利落”,说完,他便不再看刽子手一眼。
沉寂片刻,国王伸出了他的双手,向刽子手发出了信号。
于是,刽子手挥起斧头,干脆利落地砍下了国王的头。他像一个落入异教徒之手的殉难的圣徒一样,从容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查理一世怀着对上帝的虔诚和某种高贵的自怜死去,他最后的表现让后人不胜唏嘘。
平心而论,查理一世是一个模范的丈夫,优秀的父亲。他在最后的关头也不曾乞求。他的君权神授的观念使得他无比坚强,他认为只有以身殉教方能上报天父,下不负臣民。
我们即使在今天读到记载查理殉难的这些情节时,也不能不对他的遭遇产生深深的悲悯之情。
查理的头被砍下来之后,一个少年举起查理的头颅,说:“看!这就是叛国者的脑袋!”。一位目击的教士后来用悲愤和仇恨的心情写道,这个少年像魔鬼一样举起了我们高贵的国王的头颅,下面发出了一阵粗野的狂叫,就像地狱里的恶魔一般。
看来,古今中外的老百姓都有这种闲着看砍头的嗜好,英国人这种兴高采烈的这种狂欢心情其实我们并不陌生。这种情况只和人的动物本能有关,而无关政治立场。
在十七世纪的这场最大的杀人游戏和紧接着下一个世纪的法国大革命中,我们不难发现,要做一个充满正义感的革命群众实在是太容易了,只要你跟着大多数人上街喊口号就行了,最多再加上几场游戏般的街垒战斗。
国王被处死的消息在英国国内也引起了不同的反应,总的来讲,克伦威尔先生手握重兵,强迫议会将国王处死的举动是不得民心的。
劳伦斯·厄恰德在《英格兰历史》中写道,尽管从一些士兵中发出了一阵阵欢呼声,因为这些士兵自始至终一直与国王对抗到最后。但是,当国王的头被高高挂起时,人群中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声。不久之后,从掌权的保皇派和长老教会的牧师中爆发了抗议的狂潮。在普通的民众中,也广泛散布着震惊和愤慨。
厄恰德写道:“当他的死讯在整个王国流传时,很多怀孕的妇女流产了,许多男男女女因心悸而病倒了,有些人忧郁地昏厥过去,还有些突然惊慌失措,猝死过去”。
一位后世的英国历史学家说,当时英格兰的这种做法,就如同丛林里的一群鹿抓住并弄死了一只老虎,超越了那个时代普遍的政治观念。消息很快传开,给欧洲的每个宫廷都带来了恐慌,舆论一片哗然。这使英国的国家威望降到了最低。
也许这就是这位国王悲剧的根源:他过于专注国王的权力,以至于过分地侵犯了贵族和民众的权利,从而丧失了国王的宝座和自己的头颅。但是,这场悲剧英国人民也有责任,他们在这次革命中还没有发展出足够的政治智慧,以应对这千古未有之变局。
不过,后来的历史证明,他们很快就学会了。
在这些昂贵的政治试错实验中,英国人民为我们贡献出了一个现代政治文明的普适规范,即在政治斗争中应该努力实现零伤亡,革命能不流血就不流血。因为有史以来,人类各个阶层间的利益冲突始终是存在的,以牺牲人的生命为代价的暴力革命,无疑是所有解决社会问题的策略中最不经济的一个策略,社会将以自身发展的停滞和倒退为这种策略买单。
不过,要避免这种最不经济的策略的出现不是博弈中某一方的事情,而是双方的事情,它的精髓是妥协而不是暴力对抗,双方必须做出让步,鱼死网破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民主的精义就是灰色的妥协,我们在随后的历史中就会看到这种灰色的妥协。
若非如此,从专制中走出来的就不是民主,而是一场新的专制。
奥利弗·克伦威尔并非名门之后,他家境平平,出身于英格兰亨廷登郡的一个小地主家庭,在剑桥大学上过两年学,成了一名清教徒。
离开学校后他回到家乡,靠种田和收租过日子。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这时的克伦威尔先生一点都不像一个英雄人物,整天忙于养家糊口,应付家里面的十几张嘴。虽然他在1628年和1640年两次当选下议院议员,不过此时克伦威尔先生的大名还没几个人知道。
如果不是内战改变了他的命运,克伦威尔先生一辈子恐怕就是个穷酸破落的土地主了。
克伦威尔从来没有从军的经历,一开始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将来的英雄。
1642年8月,内战刚一开始克伦威尔就自掏腰包,亲自出马,招募了一批清教徒农民,组成一支60人的骑兵队。克伦威尔先生自任队长,开始了军事冒险的生涯。
很快,这位穷乡绅就显示出了他非凡的将帅之才,他率领的部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1644年他升为副统领,7月即在马斯顿荒原之战中击败王党军,一举扭转乾坤。
据记载,这支军队在作战时高唱着大卫王的《诗篇》,打仗时又是布道又是祈祷,这些清教徒士兵们一边因为喝酒而受到军纪制裁,一边高唱圣歌冲向敌阵。克伦威尔善于运用骑兵的快速机动优势,实施侧翼迂回,连续突击以消灭敌人。在战斗中他的部队日益壮大,严明的军纪使克伦威尔的军队迅速地脱胎换骨,变成了一支强大的正规军。
克伦威尔先生个人的勇敢精神和控制局势的技巧,他细心的训练和严明的军纪,以及部队装备的精良造就了他战无不胜的神话。
1644年12月,克伦威尔向处于困境中的议会提出议案,要求废除雇佣兵制,实行募兵制,以建立一支统一指挥的正规军,摆脱目前的困境。1645年,克伦威尔担任了新模范军副总司令,这是英国历史上第一支正规军。紧接着在纳西比之战中,克伦威尔指挥他的“新模范军”,将王军主力一举歼灭,第一次内战以议会的全胜而告终。1646年,查理一世落入英格兰议会之手。
不过,此时踌躇满志的克伦威尔此时并不想砍掉国王的脑袋,他希望英格兰走君主立宪的道路,让国王成为名义上的君主,而由议会来掌握实权。虽然此时查理已成为议会的俘虏,但是议会军统帅克伦威尔谒见查理时仍然毕恭毕敬,以臣下谒见国王的礼节吻国王的手。查理一世也像在台上一样,宽宏大量地表示,将来要封克伦威尔为伯爵。
不幸的是,革命刚一成功,议会里就因为宗教和利益之争产生了矛盾。囚禁中的查理遂产生利用矛盾里应外合打击议会军的想法,他私下里与爱尔兰密谋串通,企图脱逃。王后也在欧洲大陆招兵买马,准备反攻倒算。于是,1648年,议会与国王的第二次内战爆发了。
经验丰富、兵多将广而又粮饷充足的克伦威尔早有准备,可怜的王军还没有准备好,就被克伦威尔主动出击,各个击破了,随着这年8月最后一支支持英王的苏格兰军队在普雷斯顿战役中被消灭,第二次内战在很快就结束了。
这次等待不幸的查理一世的不是克伦威尔的晋见,而是死神的亲吻。克伦威尔对伯爵的头衔已经没有兴趣了,他感兴趣的是国王的脑袋。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