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种仙家至宝,一种是汞化物,一种是胶态金。氧化汞和硫化汞是有毒的,服用了对人体内脏有极大损害,太乙真人享用的胶态金也是绝对不宜吞服之物。但是葛洪却认为吃了它们而不成仙,是万万不可能的。不看葛洪炼丹的配方,你会奇怪这么一个得道高人,怎么居然只活了六十一岁,看了配方之后,就会奇怪,这么一个得道高人,怎么居然能活到六十一岁?!
葛洪(283-343),丹阳句容(今江苏句容)人,出身于官宦世家,自己也一度做过晋朝的中高级官员,但他最大的兴趣是炼丹。他炼丹的目的就是为了成仙,在葛洪看来,神仙是一定存在的,人类的寿命也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的口号是“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为此,他后来隐居于广东的罗浮山,潜心炼丹,六十一岁的时候,死在罗浮山中。
葛洪学问非常广博,在当时属于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但他在后世的声望主要来自于《抱朴子》一书。《抱朴子》详细描述了炼丹术的各种理论基础以及各个操作环节,是炼丹术的圣经。
葛洪的炼丹术,其核心是制作“还丹”、“金液”.他说:“这两样东西是仙道的至宝,如果吃了它们还不成仙,世界上就没有神仙了。”那么这两样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所谓丹,就是丹砂,其成分是硫化汞。葛洪详细解释了丹砂的神奇之处,他说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所以称为还丹。如果用现代的化学术语来解释这个过程,就是说煅烧硫化汞可游离出金属汞,再同雄黄化合,又能再生成红色的硫化汞结晶。葛洪认为炼丹需要九转九合,也就是丹砂和水银之间要经过多次的相互转变,反复折腾后,出来的就是九合仙丹。这种硫化汞(或者氧化汞)吃了就可以成仙。
“金液”也是一种很神奇的药物,据说太乙真人就是吃了金液才成仙的。所谓“金液”,很可能是一种胶态金。葛洪在《抱朴子》里说道:“用古秤黄金一斤,并用玄明龙膏、太乙旬首、中石、冰石、紫游女、玄水液、金光石、丹砂,封之成水。”将上述物质放在池子里,过了足够的时间就可以制成“金液”.据现代化学家推测,这一过程可能就是加入铁盐和氯化物,使黄金的溶解度增加,然后被有机酸还原为胶态金。
仙药当然绝非仅此二者,葛洪认为,五芝、饵、丹砂、玉札、曾青、雄黄、雌黄、云母、太乙禹馀粮等都可单独服用。吃了以后人不仅可以长生,还能凌空飞行。事实上,这些能让人飞行的药物,绝大部分(比如云母、玉、丹砂)都是绝对不可入口之物。
显而易见,抓住氧化汞之类的东西猛吞,不中毒才怪呢,但是炼丹术居然一直流传下去,到了唐朝更是发扬光大,达到鼎盛。韩愈曾经写过一篇《故太学博士李君墓志铭》,记录了当时人服用仙丹后的一些症状。
韩愈描述道:“工部尚书归登服用水银做的丹药,得了重病。他说那种感觉就像有烧红的铁棍从脑门插了进来,然后在身体里燃烧,关节处像有火焰向外喷发。他痛苦得发狂,喊叫着求死,他的床铺上也常常能发现水银。他吐血吐了十几年,病痛时发时止,终于死去。死之前,他对我说:‘是丹药害死了我。’襄阳节度使孟简贬为吉州司马的时候,我正好从袁州返回京师,他乘船来拜访,很神秘地对我说:‘我得到了一味仙丹,可以长生不死。我不忍心独享,送给你一盒,你可以把它裹在枣肉里服下。’别后一年,他就得了重病。他的家人告诉我,他吃丹药吃出了毛病,后来把丹药排了出来,病情才好转。但是两年后,他终究死去了。御史大夫卢坦死的时候,小便里有血肉,痛苦得不能自已,只求速死。”
这里要说明一下,唐朝的炼丹术是从葛洪那里延续下来的,后来更细分为三个流派。一派是金砂派,主张仙丹应以丹砂为主;一派是铅汞派,其仙丹成分以铅和汞为主;还有一派是硫汞派。这三派,无论是哪一派,制出的仙丹在成分上都和葛老仙的仙丹非常相似。因此我们可以推测,吃了葛洪仙丹的人,其成仙前的症状和韩愈文章里描述的应该差别不大。
既然这些丹药毒性如此可怕,为什么炼丹师们偏偏对它们情有独钟?难道他们脑子都坏了不成?事实上这些炼丹师多半都是才智之士,他们的很多发明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之所以会有如此荒唐的念头,是因为他们犯了一个常见的逻辑错误。
葛洪特别推崇丹砂和黄金,认为它们是仙家至宝。他作此推断的理论基础是:丹砂烧炼越久,变化就越多、越奇妙,而黄金放到火中,则百炼不消,埋到土中,则万古不朽。这两种奇特的造物,一个是变化奥妙,一个是亘古不变,因此吃这两种东西,都可以让人不老不死。
如果把铜青(即硫酸铜)涂抹到人的脚上,脚就可以长期在水中也不腐烂。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涂抹铜青,就把铜的特性传给了人的皮肤。如果吞服黄金和丹砂,那么黄金和丹砂的特性自然也就传给了人体,人自然就能变化无穷,同时又可以长生不死。
五谷杂粮有什么好?没见它们有什么奇妙的变化,放的时间长了还会腐烂。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和黄金、丹砂相比呢?丹砂和黄金比五谷要神奇得多,那么,服用丹砂、黄金自然就比吃五谷有好处,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
葛洪的理论当然不是他一个人发明的,很早以前,炼丹家就说过:“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这个想法就和葛洪的“金砂良药论”一脉相承。
人类学家弗雷泽的着作《金枝》里面总结了古代巫术的一些基本准则。他认为巫术基本可以分为两大类:交感巫术和模拟巫术。交感巫术是基于相似性原理,主要思路为“相像产生相像”.比如,有些澳大利亚土着,一旦犯了腿脚疼的毛病,就说是有人在他们的脚印里插了尖锐的东西。《红楼梦》里马道婆想害凤姐和宝玉,就做了两个偶人,往它们身上插针,风姐和宝玉随即害了失心疯,马道婆的手法就属于交感巫术。
模拟巫术呢,主要基于接触性原则。这种原则认为你接触了某样东西,其特性就会传导给你。比方说,有些原始的好战部落不肯吃兔子,因为他们认为兔子是一种很怯懦的动物,吃了就会沾染上兔子的怯懦性格。这和中国炼丹师们吞金服玉的思路简直如出一辙,葛洪的说法走的自然是模拟巫术的路子。
无论是相似性原理还是接触性原理,本质上都是一种隐喻或者转喻,最多适用于文学手法。事实上,中国一些文人长期使用这些手法,脑子里似乎也随之装满了此类巫术原则。
一些饭店把蝗虫炸了做菜,说是“飞蝗腾达”,谁吃谁升官。这道菜简直是交感巫术和模拟巫术的完美结合,然而它在不少地方还真流行了一阵。可见,这些巫术观念是人类一种潜在的近乎本能的思维方式。现代社会经过科学观念的系统洗礼之后,这些巫术思维还随处可见,所以,在对古人发笑之前,我们要承认-我们依旧是巫师的子孙。
这些仙丹吃死了不少人,对这一点,即使是葛洪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他对此的解释是求仙应该有诚心,按照宗教的话来说,想成仙就要有“全备的信”,没有信心,神仙是万万当不成的。
据葛洪讲,以前有个叫魏伯阳的人,他和三个弟子一起到山里去炼仙丹。仙丹终于炼成了,可是弟子们心不够诚,害怕消受不了这个宝贝,就提议说:“咱们先拿狗来试试,要是狗吃了以后马上拔地飞升,那咱们就吃。如果狗吃了以后死了,咱们就别吃了。”魏伯阳就把仙丹喂给一条狗,狗当场暴毙。魏伯阳问弟子:“你们怎么看呢?”弟子说:“先生你还吃吗?”魏伯阳说:“我吃。”魏伯阳捻了一颗仙丹下肚,入口即死。众弟子面面相觑,这时有一个弟子不知死活,说:“我信师父,我吃!”当下吃了也死了。剩下那俩弟子互相看了看,说:“咱们下山买棺材去吧。”等他们刚走,魏伯阳就爬了起来,把另一副仙丹放到那个死人和那条死狗嘴里,这两个人和一条狗都即刻成仙。两个动摇的弟子错失良机,悔恨终身。
葛洪的这个故事如果把最后那个光明的尾巴刨掉,就活生生是部中国炼丹史。吃死了一批还有一批,一直吃到清朝,还有人前仆后继。无数道士、贵人,还有试验狗都被铅和汞活活毒死,这些人难道都疯了吗?
他们没有疯,他们只是看到虚幻的美妙世界,无力自拔。人们一旦接受了仙丹理论,哪怕像韩愈那样把事实挂在他们鼻尖底下,他们也会视若无睹。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一切。死亡既然如此让人恐惧,永生则是那么美好,因此,毫不奇怪,人们就是愿意相信神仙是存在的,就像人们愿意相信气功大师、特异功能、人间天堂一样。
何况,晋朝人也没有足够的知识来批驳炼丹术。丹砂烧之成水银,再烧又成丹砂,现在我们明确地知道丹砂和水银都是什么成分,所以写个化学公式就能解释这个过程。但是对晋朝人来说,这一切实在太过奇妙,即便不信炼丹术的人,也无法解释这个过程,只能含糊地说是造化的玄机。既然无法说明,那么你又拿什么去反对炼丹师的解释呢?这就如同科学还没覆盖到的地方,一定会滋生伪科学。诚实本分的人不敢作出判断的地方,骗子却总是能非常勇敢地胡说八道。这是一个逆向淘汰:“你说我不对?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这一句话足以驳倒绝大多数诚实的人。
在知识没能到达的地方,我们也许可以凭借经验和逻辑来识别骗子,但是很不幸,我们确实是巫师的子孙。巫术逻辑在我们头脑中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骗子的推理在我们看来那么亲切。谨慎的推理往往用“没有证据说”、“在某个范围内”等词汇,实在像跑了气的啤酒,闻一闻都让人扫兴,而葛洪的“神仙存在论”则怎么看怎么有理。思维的惰性使我们很容易倒向虚假的理论。
不过要补充一点:葛洪本人并不像现在某些“大师”那样是纯粹的骗子,他真实地相信自己的理论。他的才智和渊博让人惊叹,而他的错误绝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我也要为炼丹师们说几句好话,他们在炼丹的过程中,产生过不少有用的副产品,比如制造火药的基本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