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的小学生
最近几年,出版界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各种重印的民国老课本系列热销,特别是叶圣陶主编的1932年版《开明国语课本》重印本卖断市,连出版社都没货。
作为教育核心内容的教材被热捧,民国的教育究竟是怎样的呢?本文作者1946年入读广州府学西街四十六小学一年级,至今还清晰记得当时的情形,对那时的教育,他总体感觉是舒随放松,小孩子的天性得到较充分的张扬。
课本
入学第一课“国文”,就是“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文字是印在图画的背景上,画的是一个梳着孖辫的小女孩和一个戴着瓜皮帽的小男孩,高举着双手,欢天喜地地奔向学校。这瓜皮帽是用红白两色的布拼缝而成,前有帽檐,绝非今天影视中人们看到地主老财戴的瓜皮帽。
虽然是一年级的课本,课文内容还是很丰富的,以各种故事为题材,有修身、情感、历史、地理、世界知识等内容。例如,有说荷兰的土地大都低于海平面以下,全靠堤围抵御海水入侵。一小男孩寒夜经大堤,发现一小洞汩汩漏水,于是便用手臂插入阻拦,高呼抢救亦无人听闻,于是奋力支撑,整夜冻僵亦死力坚持,直至天明有大人发现才得以救护,这就是当时教育人的小英雄。
另一篇课文说军人驾兵舰奋力冲击敌艇,决意与敌人同归于尽,就在逼近时中了鱼雷,全船人抱恨牺牲。学时我弄不大清楚这是个什么人,很久以后才知道就是今天尽人皆知的邓大人世昌。
又有一篇课文说老伯要请一小孩吃“千人糕”,小孩惊异这该是何等庞大高厚的糕饼?到真吃时却只见是块小小的松糕,于是大人便细讲人们播种、插秧、除草、收割、磨粉、种蔗、榨糖、蒸煮的过程,这不是要经千人之手吗?这道理令我心悦诚服地相信了。
又有一篇课文说两军隔河对阵,军官指着河对岸一白色小屋,说是敌人指挥部,令一炮兵发炮轰击,这炮兵即时脸色煞白,颤抖不已,但还是立即装弹击发,命中目标。我心里想打仗时这是很普通的事啊?何以这士兵如此反应过甚?再读下去,这兵泪流满脸,久久后才对战友说,那是他家的房子,还有几十岁老母在呢。这是我首次感受到人生感情的强烈撞击,至今还余震在心底。
再有一篇课文说大轮船撞冰山沉没,人们有秩序地乘小船逃生,小船不够,明知无法逃生了,大家都安静地等待着,更奇的是乐队至水淹脚面时还在演奏。我当时是决不相信有这么镇静的人的,到后来,才知道这是说泰坦尼克号事件,明白世界上确有这么一些值得人们崇敬的人。
周会
每周一聚集操场,肃立静候。第一项升“国旗”,那旗今天俗称“狗牙旗”,但当时有个颇为顺口的称呼,说是“青天白日满地红”,小学一年级学生的我当时绝无所谓政见,但看着那白圈放出来的尖峰实在是太多,令人数不过来,真是个谜,而且尖锐得令人感到不舒服,果然这旗子升了三年便不再见了,而且绝迹了五十年,只是在近来的影视中又时见此物。
接着是唱“国歌”,那歌声当时的感觉像是念南无经,我不会唱,也跟着别人嘟哝,我当时约略认为唱的是:“山民煮鱼,乌铛锁住……”很久以后才从父亲那听到唱的应该是:“三民主义,吾党所在……”
再后是诵念总理遗嘱,故至今我仍能琅琅上口:“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
跟着是校长训话,今天当然是一无所记了。但有一样却是非同小可的,就是每周有一个学生上台演讲,这是轮着来的,谁也逃不了,此时我心里就扑通扑通的。
终于也真的轮上我了,虽然是两个月前便已通知,作好小文章,反复背诵至滚瓜烂熟,还留意着每个换气的时刻。到了那一天,着齐全套童军服,还穿上白手套,僵硬地跑到台前,举手敬礼,接着便是从口里流淌出那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慌乱中的印象里只有那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在晃动,好在只需一分钟左右便忍受完毕。喘着粗气下来,终于做完了这延续了几十天的噩梦。
也有轻松的时候,周会也唱儿歌,最有印象的当数“打倒列强、打倒列强……”但后面经常就会讹唱为“有只蚊有只蚊,大家一齐 扇来泼又来泼”.那时同学们便相视会心地笑了。
写字
大概那时候纸张还是较为昂贵的东西,所以初学写字多是用石板石笔,石板是块长方形黑色平滑的石片,四周用木框镶着,石笔是硬硬的白色幼小长条物。写下字来可随时擦去,反复使用。
还有一种蓝色的硬纸板,上盖乳白色的蜡纸,用尖细木笔写下来,便会现出蓝色的字迹,写满只需掀起蜡纸,字迹便全部消失,又可重新再来。
稍后用铅笔,那时的铅笔经常断芯,消耗很快。每至手指挟不住铅笔头的时候,便去报告母亲,她就拿菜刀,将一支新铅笔砍成两段,我和三哥就各得一半。
那时削铅笔多是用父亲刮胡子用残了的刀片(单面的),要是同学中有把小刀,那就羡慕不已,常借来用。铅笔刨是稀罕之物,只有有钱的同学才有。想有一个铅笔盒,那是梦幻,我们就用橡皮圈把长短不一的笔束在一起。
稍高年级了,才学写毛笔字,最初是“描红”,就是纸上有红线印成的空心大字,我仔细用墨笔填满,老师教导执笔要端正,四个手指要用力捏紧,有的老师巡视时,会从后面突然伸手抓起你的笔顶,向上揪起来,揪不起的便称赞你有力。
稍后便是临字帖,分颜体和柳体,常说临柳体学坏字,于是便临颜真卿的。我们小学生初写墨笔字,总是弄到双手俱黑,有些调皮的学生,不时在别人嘴角拉上一撇墨,弄到哄堂大笑。
远足
那时旅行称“远足” .每年的春秋都会去远足一次。那时广州旅行的地点,无非是黄花岗、泮塘、濑珠岗、沙河、猎德等几个。
黄花岗只称作“七十二烈士”,那时是不知有多远的地方,极宽阔的斜坡(墓道),有块块垒起的石头,但并不能给我们这些顽童带来多少森严的感觉,倒是那镶着各色漂亮瓷砖的凉亭给我们极美好的感觉;更有那无比宽广的绿荫,以及隐藏在其中的碑石,上面雕着我们可以随意抚摸的花纹。
散落各处的坟墓,建成我们眼中亭台楼阁的模样,是我们左右穿插奔跑捉迷藏的极好地方。我童年记忆中邓仲元之墓,就是一个四柱支着圆顶的黄色大亭子,但底座极高,大概比我要高出一个头。
那时远足多是中午自带面包解决,有一回去泮塘却是野餐,这是极令人兴奋而又复杂的事,要筹划几个星期,尤其热心的是女同学,吵得跟麻雀斗(窝)一样,为谁带锅、煲、菜、油、盐、米争个不停,柴则确定由两个男同学抬着走。
那时泮塘就是指现今荔湾湖公园的地方,只有一条弯曲狭窄的河涌,两边是荒草丛生的堤岸,四周是种植慈姑、马蹄的水田。只有堤岸上疏落散布着四五棵佝偻的弱树,十足一幅荒凉的风景画。
只是我们来了就不荒凉了,有经验的便马上选个小土坎挖个洞就成了风炉,就忙着放锅生火。我们几个没事干的便跳下河涌去捉小鱼,但抓不着,倒是发现脚踩的烂泥里藏有小蚬,于是便专心掏泥摸蚬,不久也小有收获。
岸上的女生已燃起熊熊大火,下了油准备放菜了,就在此时一只大草蜢突然弹起落在锅边,众人眼见它身不由己地滑向锅底的滚油,众人呆住了,不知是放菜来和着草蜢一起炒,还是冒险伸手去抓起这火锅中的不速之客?
还在迟疑之际,这草蜢的脚接触到滚油,激起它的活力,拼命一弹又飞到不知哪里去了,为我们自动解了难题。众人如释重负又继续炒菜煮饭。
我们临时摸到的蚬,则略为煮熟至自动开启便上桌,我咬嚼的时候还得强忍着细沙磨牙的滋味,但那欢天喜地的气氛远胜丰盛年夜饭。
濑珠岗我们就叫它“瘦猪岗”,是河南极远的地方,能走到去便已累得喘不过气来。印象里就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绕着走一圈也得半个钟头,山上的几栋破房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老师也怕倒塌明令不准进去,我们就蹲在一座大坟墓上,啃完带来的面包,便打道回校了。
猎德是河边一小村,河堤上长满大榕树,垂下无数的须根。夏天至此,凉风习习,舒服无比。村内小屋破烂,石板街上走着猪、鸡、狗,粪便、禾杆遍地。不意60多年后,此处成为举世瞩目的亚运中心了。
处罚
解放前不禁体罚,最简单的是打手板,如背书至不会处,第一次是提示,第二次则免不了要打手板了,经常是要挨四五板才能背完一篇课文。好在一般不会真的出力打,多是象征性的警戒,最常用的工具是木尺,那时的木尺边缘一般都镶有扁铜丝,我每逢挨打时都盼望那尺的铜丝千万别岔了开来,否则便等于在手板上扎钉了,好在这种事在我身上从未发生过。
有的女老师喜欢用乒乓球板(当然是没有贴胶面的了),不过我们倒喜欢,因为面积大,接触面广,均匀受力,啪下来声响大,却不怎么痛,是个双方都得到满足的好办法。
但后来我在一教会小学,则碰到极为恶毒的工具,是特制的一种惩罚工具,形如球板,但板面极小,如鹅蛋大小,柄极长。这个罚具极厚重,我猜想这东西他们准备要用上一百年。每打下去便是一个红印,正中手板心还算是好彩数,要是误击手指的关节,那痛到整个人要弹起来的。
这间学校还有个规矩,迟到的要跪着做功课,因此便常见讲台的周围跪满一圈人,尽量俯低着身体,在那矮矮的讲台上吃力地写字。
这学校还有一招数,中午如留堂就不准回家吃饭。我就曾因被说是小便时有洒出尿槽外的行为,被校长亲判受此处罚,但我最恨的是那告密者!好在我的家人也不是吃软的,赶至与校长论理,以至争吵,最后高声逼问:“不准吃饭,准不准吃面包?!”校长无言可对,于是我便吃了一顿面包午饭。
劳作课
劳作课当时称为手工课。刚一年级时,我便窥见老师办公处常放有很多纸皮拼砌而成的小屋,旁有树干,甚至还剪出树叶,我最喜欢的就是学造这些东西了。果然以后不久便有了劳作课。项目有剪纸、雕板、用香粉捏小动物……那时状元坊便是我们最常跑去买材料的地方了。我还不时做一些绣花,其实这挺简单的,在状元坊有专门的十字布卖,只要按图样,在上面用彩线钉出无数个小十字就是了。
有一回学校发下一块长方形的青竹板,要我们制成各自喜好的东西。我极想制成一把梁山泊好汉用的朴刀,因为他们出行时总是“挎了腰刀,提起朴刀”去“替天行道”.但我手头的工具只有一把小刀,顶多偷用母亲的菜刀,但也无法啃得这硬东西,尤其刀锋和刀背的几个曲线无论如何砍削都弄不出来。我苦思冥想,愁眉苦脸的叹气几天,父亲看在眼里,一声不响的便挟着我的竹板出门去了。
晚上放学回家,便看到床上躺着一把大青竹刀,我狂喜地扑上去举起便挥舞了一番,过足了一番英雄瘾。细看刀背的两个大小弯形都有,甚至还有护手刀柄。我系上两根绳子挂在腰间,在屋里威风凛凛各处巡视。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扮鬼扮马。
到老师要求交作品时,我还大胆地问清楚是否会发还,才放心交出去。这竹刀伴随我一直玩至中学,颜色也逐渐转化为金黄色。多么惬意的小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