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无题》诗一绝云:“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辉夜,更在瑶台第一层?”此诗与寄宋姊妹诗情境相类,想是同时所作。还有些小诗,都像在一时期内,为宋氏姊妹做的,试录几首如下:《袜》:“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房君珊瑚散》:“不见姮娥影,清秋守月轮;月中闲杵臼,桂子捣成尘!”因宋华阳为观中规则所拘,不敢于晚间出门,十二玉楼不啻为水晶帘所隔。义山于极寂寞无聊中,只好想象她们在观中赏月的光景,恨不借宓妃之袜,使她们可以踏月而来。至于“桂子捣成尘”可为她们单调厌倦的生活写照。
(五)义山与女道士之失和
义山与所恋爱的女道士曾有失和之事。《碧城》七律三首很可以教我们看出一点痕迹来。录其诗如下:“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已田田。不逢箫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紫凤放娇衔楚珇,赤鳞狂舞拨湘弦。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这三首诗,古人因其难解,附会穿凿,更加离奇。
朱竹垞研究这几首诗废寝忘食,用了全副精神,而研究出来的结果,却非常可笑。他说此第一首指杨妃入道。第二首言妃未归寿邸之事。第三首言明皇与妃定情之事。“箫史”一联,竹垞谓系明皇对贵妃的嘱咐,“盖喜其芳年稚齿,又嘱其白头一心,即传言定情之夕,授钿合金钗以固之之意也。”朱氏自以为善于比附,我则以为这话说得太无道理,要知专制时代的帝皇对于其妃嫔,稍赐以颜色,便算天恩浩荡,而妃嫔能得竹叶羊车,常常临幸,也便像是几世修来的造化。两方面的关系既系如此,那做帝皇的便到了钟漏垂歇,行将就木之年,也不怕“芳年稚齿”的妃嫔,敢对他宣布离婚——其暗中有外遇者又当别论——哪值得这样叮咛?而且“不逢箫史休回首”云云,也不像帝皇对妃嫔关照的口气。其实,这三首诗还是义山与女道士恋爱的哑谜儿,与明皇贵妃,毫不相干。不过细察诗意,双方爱情已有破裂的痕迹。女道士此时已厌弃义山,不愿仍和他继续来往,或者别有所恋,为义山所察觉,故有“不逢箫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微含醋意的要求。
但女道士并不理会他,自觉无聊,于是又有鄂君怅望,绣被孤眠之句。第三首则义山咏自己与女道士约期相会之事,“七夕”借用银河鹊桥的故事,不必呆指什么日期,女道士既厌弃义山,所以失约不来,害他空等了一场,正如铁网空张,珊瑚竟失,满腔懊恼,只好借“凤纸”细描了。又《银河吹笙》一首也是爱情断绝的表现。诗云:“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月树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女道士既与义山决裂,而义山余情不断,尚不胜其眷恋之意。“楼寒院冷”犹言共衾无人,觉楼院更为清冷。当辗转反侧之际,回忆从前好梦,今已难寻,庭树之上,偏有惊飞的鸟,恍然是情人舍我的象征,月榭余香,风帘残月,景物依然,而人则不知何处,更使多情诗人,为之惆怅不已。女道士之厌弃义山,必饰词将专心修道,不更牵于儿女之情,其实她却和另一个羽士在闹恋爱。义山也知道她说的是一派假话,所以最后二句,用一种如恨如嘲的口吻劝她道:你何必假惺惺拿修道来骗我呢?恐怕你们湘瑟和秦箫早在那里倡和了!女道士之厌弃义山不知何故,或即因他言语不慎吧?所以义山有“《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的辩护。李义山固不能以汉武自比,但借《汉武内传》里上元夫人与西王母故事,以影射出家的公主及女道士等,故不妨如是云云。义山的情敌名永道士。
义山少年时曾学道于河南的王屋山(《通典》开元二十九年京师置崇元馆,置道学生徒有差,谓之道举。举送课试,与明经同。其《题李肱所遗画松》诗“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可证。又《寄永道士》一绝:“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君今并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时!”按王屋山有阳台,可见永道士是王屋山的道士,也就是义山的老同学。义山之认识宋华阳,想是永道士所介绍的。宋华阳姊妹共有三人,所以义山有“应共三英同夜赏”之诗,从前时候宋华阳和义山恋爱,她的两位姊妹则和永道士恋爱。后来宋华阳和义山失和,也归到永道士那边去了。故义山又有“君今并倚三珠树”的调谑。“三珠树”见《山海经》,郭璞亦有《三珠树赞》,科举时代用以代表榜前三名的人,冯浩以为此系咏永道士登第而自己失意之事,似乎不大对。义山只说你现在独拥三美,自然得意,但我被人所弃,如秋风中的落叶,漫无所归,你恐怕就不管了。
(六)再上王屋不见女道士之惆怅
按义山于太和九年来往京师,开成元年至三年常留京。二年自兴元归,路过所爱女道士所居,则女道士已迁往他处。故他集中有一首五排的《圣女祠》写不见女道士之惆怅。“杳霭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这首诗冯浩以为是追悼令狐楚之作,故将它编入开成二年《行次西郊一百韵》之前。固不错,但冯氏误信朱长孺所引《水经注》谓武都秦冈山有圣女神,便疑惑圣女祠即建于该处。但义山诗里,从来没有到过武都秦冈山的事迹。只有兴元回京时所走的路程,与武都相近,于是冯氏不惜抹却良知,硬将好好走在由兴元归途上的李义山,拉往数百里外的秦冈山打了一个大弯儿。但弯儿虽然打成了,圣女祠的诗,也可以勉强说是在秦冈山做的了,只是全诗艳丽芬芳,似写儿女情怀,义山既特绕数百里的道路,专诚叩谒圣女神,不应这样轻佻,况于吊令狐之丧归来,也不该有这样的闲情别致,冯氏左想右想,觉得不可通,索性再横一横心,将这首诗认为一派的寓言,诗中所有的艳情,只算是追悼令狐的话。
在冯氏这种办法,方便总算方便,但他的大错便在这时候铸成了。因为他将这首五排当作“追悼令狐楚的寓言”,以后各种关于女道士的诗,也就不能不解作“希冀令狐绹提挈的寓言”了。我以为圣女祠并非真有其地,不过是义山情人所居寺观之代名词。义山由兴元还,过此祠,所爱之女道士已他去,故有“何年归碧落”的疑问。“青雀”一联与“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昨日》)相同,不过此处是说女道士现在究归何处,无从探听,只有待青鸟携将消息来罢。“楚国梦”兼指所爱宫嫔而言,“汉宫巫”则指女道士,因为女道士系由宫女出身,可以时常入宫醮祭,故以此呼之。“从骑”一联,是想象女道士临走的景况。“月姊”一联是希望她更回来。“寡鹄”、“羁凰”指宫嫔,义山所认识的宫嫔,乃敬宗所遗下的后宫人,所以说她们是寡鹄。这诗后段几句的大意:是女道士虽已经迁去,我不能同她们更恋爱了,但宫中还有不自由的宫嫔,还要我们偷桃的方朔,去安慰她们呢。又有《重过圣女祠》一首:“白石岩扉碧鲜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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