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那么一个年代,大学教授们矜持而有尊严。
1939年前后,陈立夫以国民政府教育部长身份三度训令西南联大必须遵守教育部新规定,包括教育部核定应设课程,统一全国院校教材,举行统一考试等。联大教务会议决定致函抗辩。此文的执笔者,“舍(文学院院长)冯友兰莫属”。
冯教授说得不卑不亢:“部中重视高等教育,故指示不厌其详,但准此以往则大学将直等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中一科,同人不敏,窃有未喻。
“夫大学为最高学府,包罗万象,要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岂可刻板文章,勒令从同。惟其如是,所以能推陈出新,而学术乃可日臻进步也。今教部对于各大学束缚驰骤,有见于齐而无见于畸,此同人所未喻者一也。
“教部为最高教育行政机关,大学为最高教育学术机关,教部可视大学研究教学之成绩,以为赏罚。但如何研究教学,则宜予大学以回旋之自由。此同人所未喻者二也。
“教育部为政府机关,当局时有进退;大学百年树人,政策设施宜常不宜变。若大学内部甚至一课程之兴废亦须听命教部,则必将受部中当局进退之影响,朝令夕改,其何以策研究之进行,肃学生之视听,而坚其心志,此同人所未喻者三也。
“今教授所授之课程,必经教部之指定,其课程之内容亦须经教部之核准,使教授在学生心目中为教育部一科员之不若。此同人所未喻者四也。
“……盖本校承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之旧,一切设施均有成规,行之多年,纵不敢谓为极有成绩,亦可谓为当无流弊,似不必轻易更张。”
今人读之,拍案称绝,继而叹息良久。知识分子的尊严应该是这样的,政府、官员尽可以发号施令,但请注意,我们不敢苟同更拒绝执行——此之谓“同人不敏,窃有未喻”。知识分子的矜持也应该是这样,不滥说成绩,但内心怀有对学术的自信和对传承的期许——故“不必轻易更张”。
陈寅恪纪念王国维的雄文,为学者立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境界。冯友兰的雄文,则被后人赞为铭刻了一所大学“力争学术自由,反抗思想统制”的光荣品质。
冯友兰早年撰文,气象阔大而意义深沉,每每众望所归被推执笔重要文字。1943年,他执笔起草致蒋介石的信函,要求政府为收拾人心而开放政权,实行立宪。据说,蒋当时看信后的反应竟是“为之动容,为之泪下”,即刻表示愿意实行立宪。
其另一雄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被公认为最能表彰西南联大的精神及其特殊历史意义。与联大渊源颇深的史学大家何炳棣称此文为融古烁今的“至文”、“不朽文章”: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九月九日,我国家受日本之降于南京……河山既复,日月重光,联合大学之使命既成。
“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旷代之伟业,八年之抗战,已开其规模,立其基础,今日之胜利,于我国家有旋转乾坤之功,而联合大学之使命,与抗战相终始,此可纪念者一也。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此其可纪念者二也。
“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三也。
“……联合大学之终始,岂非一代之盛事,旷百世而难遇者哉!”
然而何炳棣在对碑文大加推崇后,随即颓然抱憾:此碑永存,而它所代表的学术自由精神未数载即开始消逝了。
事过30年,冯友兰作《联大纪念碑碑文自识》,评价道:“文为余三十年前旧作。以今观之,此文有见识,有感情,有气势,有词藻,有音节,寓六朝之俪句于唐宋之古文。余中年为古典文,以此自期,此则其选也。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有蕴于中,故情文相生,不能自已。今日重读,感慨系之矣。敝帚自珍,犹过于当日操笔时也。”
研究者称,其实冯氏的感慨,岂止是“敝帚自珍”,分明是沉重的历史慨叹。在他所忆那个逝去的年代里,教授们的见识和感情,少有羁绊,发诸笔端,于是成就了一篇篇雄文。
当见识和感情受到羁绊,难以发为雄文,于是便只留下一抹颓唐的背影。及至中年以后,历经数次运动,冯友兰曾就个人历史多次写过检讨交代,甚至不惜上纲上线,却都难以过关。
一天, 逻辑学家金岳霖来看望他时,两位大教授竟为检讨的事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