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逐波丹青远

时间:2019-11-23 18:31来源:大西北网 作者:陈新民 点击: 载入中...

  陈新民,散文家。初中肄业插队。中专学英语,大学学油画。曾任甘肃金塔县中东中学教师,酒泉教育学院院长办公室主任,学报《丝路论坛》主编,高台县委副书记,甘肃省委组织部研究室副主任,漳县县委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县武装部党委第一书记,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省人口委副主任,中央先进性教育活动宣传组副组长,中国国土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离退休干部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有多篇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诗歌发表于《美文》《中国作家》《中华辞赋》等刊物。曾获第二届中国报人散文奖、“赞化杯”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三等奖、中国记协党报副刊作品一等奖。


■陈新民
  

  
  三十年前,我在甘肃省委组织部研究室编辑刊物。一天早晨,顾永光主任通知我去部招待所接受新任务,看我神情疑惑,他笑吟吟地补充道:“好事,叫你画画呢。”
  
  原来,我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前夕,给兰州友谊饭店绘制了一幅巨型风景油画《麦积山》。饭店一位负责人后来调省委组织部招待所任职,得知我也来部里工作,他多次向部领导建议,要我给部招待所画一批油画。
  
  一去三个月时间,我画成四幅油画,三幅风景和一幅以人物为主的广告,画面都有十几平米。我还给餐厅画了十幅一平米见方的静物写生,十幅静物我下得功夫最多。出进餐厅的人们,对这些画多有好评,欲重金购买者也不乏其人。

  
  一直学画、本应从艺的我,怎么会去组织部工作?话,还得从两份刊物说起。1986年,我在甘肃酒泉教育学院担任院长办公室主任。学院又让我兼职创办学报《丝路论坛》。酒泉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学术理论刊物。编《丝路论坛》第二期时,我从投稿中选用了颇有学术分量的《胡适中庸思想研究》。这篇稿件是学哲学出身的地委副秘书长杨利民的作品。他拿到样刊后,对作者阵容、学术水平、装祯风格很赞赏。
  
  不久,甘肃省委组织部开始筹办《组织人事学研究》。试刊印出,征求各方意见。已任敦煌市委书记的杨利民来省上开会,看到组织部领导拿来试刊,提了些意见建议,并推荐我来做编辑,说我正把《丝路论坛》办的风生水起。当时,我是全省最年轻的学报总编。
  
  决策创办《组织人事学研究》者,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流萤。我到部里一年,他又转任省人大副主任。一年里,我们没有过工作交集,见面只是在组织部全体干部大会上一次。我坐在后排远远看去,他穿笔挺的铁灰色西装,隐花领带打的中规中矩,背头梳整、广额长脸、目光含笑,鼻梁上架着时兴的眉毛眼镜,讲话音调不高,语速不快,不像发号施令的大员,倒像举止儒雅的教授。三十年之后,写这篇文章,我脑海了映现起最初印象,觉得不称他的官职,称先生更合适。
  

  
  1990年初秋,辽宁省委一个领导来甘肃出差,走进组织部招待所餐厅,在我的画前徘徊许久,对陪同的流萤先生说,这些油画很专业,有较高艺术水平。招待所长插言,作者就是我们部研究室的。辽宁客人建议先生收藏我的作品。过了一段,先生的秘书小苏给我说及此事:“你给领导画一幅画咋样?”这当儿,张掖地委文件已发,我马上要赴高台县委任职。作一幅像样的油画,怎么也得十来天,行前显然没有时间。能不能允诺以后再画?此去山也迢迢,路也遥遥,将来还能不能转回画布前?
  

  
  九年后,流萤先生已经从省人大副主任位置上退了下来,我也不再兼漳县人大主任。盛夏,他专程来漳县研究古代遗存的石碑,带人在文化馆拓了二十几片汪氏元墓群的石碑。他特别赞赏曾任河南布政使的清代漳县诗人王宪的《贵清山放歌》碑,说诗文美、书法美、笔力遒劲,体势完美,是少有的精品。他兴致勃勃地给我和陪同而来的地委组织部领导及县人大主任、县长讲起历代陇中书法名家,讲起碑学、拓片、刻艺。他还顺便点评了我撰的遮阳山山门对联:“表现生动、颇有气势,对仗也工稳,但是上联要以仄声收尾才合乎格律。”于此,我才知道先生正主持建设兰州碑林。
  
  先生在省委组织部、人大系统两次当我的领导,却是第一次和我面谈。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县况,着重汇报了两年来,我们举全县之力,进行治理荒山退耕还林的工程。先生从干旱山区农家走出来,对植被破坏生态恶化感触犹深,很认可我们的工作:“你们这是只事耕耘不问收获啊,为本地老百姓谋远的,干实的。不简单!”他相当了解“国扶”贫困县的条件之艰苦,任务之繁重,做事之难心,指着我给在座的人说,组织上选一个贫困县县委书记,要比选一个厅长慎重。还说,在贫困县任职,特别能锻炼人。我接过话头:“定西和我同时上岗的几位县委书记,已经锻炼了五个年头,而我们县的友好区却换了的四任书记,富裕发达地区的干部‘小步快跑’已成惯例啦。”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抬杠,地委组织领导略显尴尬,先生没有责怪之意,淡淡地笑笑:“呵呵,你也是从组织部下来的……”
  
  话题又转向生态建设,我说:“十年树木,如果十年后、二十年后,你再来漳县,一定会看到荒山变绿山。”
  
  2016年,漳县原政协副主席、漳县县志主编张守礼先生在署名文章中写下:“昔日荒山秃岭上,莽莽苍苍的林海,展示了全县人民‘壮志绘山川’(甘肃日报关于漳县退耕还林的长篇通讯报道题目)的伟大成就,验证了当年县委的正确决策。”
  
  满山青翠也应验了我给先生的展望。
  

  
  在定西工作期间,有天下午,地委书记和专员分头叫我,“流部长来了,一块坐坐。”那年月接待兴跳舞,饭吃完,餐桌往边上一拉,餐厅就成舞池。先生和夫人李凡英跳起华而滋,俩人配合默契,舞步从容优雅,很有绅士范儿。陪同先生来的人说,人家两口子五十年代就是新闻界的名流,老汉还是甘肃日报创办人呢。
  
  跳了几圈,俩人把我叫到僻静处坐下拉话,先生直奔主题:“小陈啊,一个县委书记,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用于支应县上工作都不够用,是不是?所以嘛,那次在县上,就没和你说画画的事。”
  
  “现在就不同了,你在行署的分工是不轻松(管人事、财政、办公室、商贸等)这些事换其它人照干,毕竟是副职嘛。不像县上,少了书记当下就不成!我们建议,你现在该想想怎么回过头来搞艺术、画油画了。你才四十几岁,有那么好的专业基础,又有这些年丰富的生活体验,把画笔拿起来,一定比在行政上干下去更有作为。”先生从我老师那里得知,我是1978年第一名考进师大美术系的。
  
  先生说:“当过县委书记,就算把官做了,仕途能走多远?现在应该能看清楚了,找合适机会退身画画吧。”他曾经是全省最大的管官的官,对我没有一句官腔,好似“反弹琵琶”一席话,坦荡无忌推心置腹,每个音符在我心底激发强有力的回响。是啊,从走仕途的角度,最艰难、最劳累、最富于挑战性的阶段,已经走过了。说了算、定了干的阵势,无数次地经过了。下一步怎么走?能不能走回画布前?
  
  和先生第二次谈话后,我开始留意退身时机。
  

  
  定西在全省最后一个“撤地设市”,于是,我成了甘肃“末代副专员”之一。组织部来考察干部,分头征求我们几位“末代”的去留意向。我提出回省城去,找个文化艺术单位工作。心里想着流萤先生的指点,看能不能走的离艺术近一点,便于适时退身。
  
  过没几天,岷县山区发生5.2地震。我奉命急赴现场指挥救灾。白天,我们疏散安置灾民,组织抢修道路、拆除危险建筑;晚上,我和大家在帐篷里挤热和(抱团取暖的意思,高寒山区天气很冷)。在灾区,手机没有信号,和外界联系靠无线电报。直到险情基本排除,救灾工作理顺后,我们才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出山来。车行至有信号的路段,看到知情人两天前发来的短信,说我的新岗位已经定了。
  
  很快,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领导组成的谈话组,把我们那一拨变动岗位的干部,叫到省委例行谈话。对我,他们先重复了几段考察材料上的表扬话,然后说我当过县委书记,熟悉基层社情民意,又在行署分管综合工作,熟悉面上情况。派我去执行国策是合适人选,是组织从全局出发做出的慎重决定。于是,我去省计划生育委员会任职。
  
  行进仕途,一方面犹如穿起安图生笔下的“红舞鞋”,走向和步子都不由自主,所谓“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另一方面真要下决心脱开它,又不免左顾右盼。所以左顾右盼,是为格局所限。
  

  
  我到计生委一年后,被中组部抽调到先进性教育活动办公室任宣传组副组长。来京不久,有次在甘肃省政府驻京办大门口台阶上偶遇流萤先生。那天太阳很厉害,先生无意往荫凉地儿挪动挪动,就势站在明晃晃、热辣辣的大太阳下和我谈心:“你能来北京是个机遇,北京有文化大码头,搞艺术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现在全国油画协会的领导,先前也是组工干部,你如果要‘归队’的话,我可以引荐……”先生给我一种长辈的、而不是长官的关切。我实话实说:“现在是借调,正式进京后能有多大选择不好说,但你的话我一定记住。”
  
  我根本没想到,我俩的第三次谈话,竟是最后一次。以后才知,先生那时已沉疴在身。在生命倒计时情况下,他仍不忘提掖后学,言之谆谆意之殷殷,令我难以忘怀!
  
  来京后,我经历三次换岗,好像总在履新,直至到退休,终归没能回应先生的期待——脱下“红舞鞋”,走近油画布。
  

  
  先生反复动员我回归艺术的那些年,他主创了美轮美奂的大作品——兰州碑林。他退休以后,避开光鲜处、远离名利场,扑下身子在历史文化园地深耕,为甘肃文博事业拓荒。他为了碑林,风尘仆仆行万里,孜孜矻矻阅千卷。建设者们每每回忆起先生的付出,不约而同地用了“事必躬亲,呕心沥血”八个字,这是真实写照,是共同心声。
  
  屹立于黄河之滨,白塔山西峰的碑林建筑群,是中外来客游历兰州必去的胜景,是彰显甘肃文化自信的标识。大画家、书法家、中央美院教授朱乃正生前说过:“不论是建筑、设计、安排,包括它的内容收集范围之广,我觉得,它不光在甘肃,在整个西北,甚至在全国,是少有的。”
  
  《鑫报》和《神州书画报》联袂推出的《流萤先生与兰州碑林》一文,很抒情地昭告广大读者:“你看那石碑无语,却组成一幅甘肃悠远历史的长卷,而持如椽巨笔写就这篇兰州碑林大章的人,就是流萤老先生。”。
  
  类似文章评说很多,流传最广的一句,来自甘肃日报记者梁军的采访报道:“碑林在山上,流萤在心中”。这话将与碑林共存。
  
  先生曾经这样自白:“说来惭愧,我这一生,虽然主要从事文化工作,自己也热爱文化生活,但是出于历史的误会,年纪轻轻就当官……写了些什么,主编了些什么,为数寥寥。”事实上,他退休之后不仅走出了历史的误会,还与自己主创的大作一并走上了历史的亮处。
  
  回想起来,先生反复动员我专事绘画,是将心比心,是希望我不要重蹈他曾经的“历史的误会”。
  
  回想起来,他的指点:“仕途能走多远,现在应该能看清楚了。”既有世事洞明的深刻,亦有官情练达的睿智。
  
  他的格局,他的情怀,是与一般“管官的官”不同。在他心目中,文化艺术始终有着很重的分量。他坚持认为,对于我,艺术比官职更重要。
  
  我负丹青,也辜负了先生的期望。
  
  我回到兰州,行走于熙熙攘攘的南滨河路,透过奔腾不息的白马浪,仰望巍峨的碑林,心头掠过一抹怅惘。
  
  2019年1月19日写成于北京广通寓所


 
(责任编辑:张云文)
>相关新闻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推荐内容
网站简介  |  保护隐私权  |  免责条款  |  广告服务  |  About Big northwest network  |  联系我们  |  版权声明
陇ICP备08000781号  Powered by 大西北网络 版权所有  建议使用IE8.0以上版本浏览器浏览
Copyright © 2010-2014 Dxbei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