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样的人皮最好吗?”阑尾刘问过我。
“当然是白雪公主的了。”我说。
“白雪——公主?”阑尾刘语调空洞地重复,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他家乡的雪和昆仑山的雪都十分暴虐,只能比拟为强盗。他重新问我:“我是指做手术时,哪种人的皮肉最易切开?”他做了一个执笔写字的动作,我知道那只无形的笔相当于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
我的眼睛见识过很多手术,手下却很有限,对切人皮的感觉,一时语塞。
“那种刚当兵的乡下后生的皮最好切,象脆梨一样,轻轻一划,就刷地裂开。”阑尾刘很陶醉地说。
“那么老兵呢?莫非时间长了,昆仑山上的风把肚皮都吹出茧子?”我揶揄。
“不是。当兵虽苦,吃食却比在家时好多了,又管饱。几年下来,肚皮里就有了薄薄的板油,下刀时便会象沙粒似地粘住刀口,不爽利。”阑尾刘很认真地说。
只有猪的下水才叫板油,在人体应该庄严地称为脂肪。阑尾刘在家时是杀猪的,分到部队的卫生单位,学了极简单的卫生知识。他觉得人同猪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是猪的前腿叫做上肢,猪的后臀尖的那块肉,在人可以打针注射药品。他被分到手术室。
没有人愿意在昆仑山上动手术,气都喘不匀再挨上一刀,你也许就会摸到昆仑山冰凉的鼻子。可人们的阑尾经常发炎,这个人类退化的器官对革命意志进行了最后的反叛。
阑尾手术很多。有一天,主刀医生把病人的皮肤切开,血管随之绷断。有一瞬手术野内很洁静,象雪地上犁出一道尖锐的沟。突然、血从最初的震惊中苏醒,迅猛地喷溅出来,象无数粒红珠子汇集在一起,壕沟被血溢满,凝成一方殷红的小湖。
阑尾刘准确地把手术器械递到医生手中。突然他抛过去的钳子没有人接。主刀医生象一座阳光下的雪人,缓缓地然而无可遏制地扑倒在地上。
昆仑山上有许多奇怪的病症,可以为现代医学增添一部辉煌的分册,包括这种突然的晕厥。
人们忙着抢救医生,手术台上躺着肝胆相照的病人。血象不绝的问号,从年青的肌肤溅落下来。
如果说唱戏是救场如救火,那么医生是救场如救命。
人们面面相觑,昆仑山极端艰苦,能主刀的医生都派到哨卡去了。
“我来试试。”阑尾刘说。
人们都默不作声。人命是不可以试的。阑尾刘便从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向前迈动了一步,这一步使他成为主刀医生。
鲜艳的血液提醒人们再不要拖延。这很象战斗中所有的指挥员都牺牲殆尽,站出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大喝一声:“听我指挥。”人们无可选择。
真不知道阑尾刘是怎样偷学到了所有的手术技巧,也许医学原本就无异匠人,耳儒目染陈陈相因。总之,手术十分成功,病人后来说,如果他还有一条阑尾,也请刘医生割。
阑尾刘从此专切阑尾,把这一门技艺锤炼得炉火纯青。他把刀口做得极小,针脚缝得极匀,象一个巧手的姑娘送给情人的荷包。
人们慕名而来。许多被他割了阑尾的人为他吹嘘,招来许多阑尾没发炎的人也来要求手术。
“你们的阑尾完好得如同一条辛勤的蚯蚓。阑尾又不是资产阶级尾巴,都抢着来割什么!”阑尾刘虽然喜欢这么多人追逐着他,仍旧从医学观点劝阻大家。
“阑尾不是有得用吗?没得用的东西留它做什么?留着发炎吗?发炎不就晚了吗?”南腔北调的战士们给阑尾刘做思想政治工作。
轮到阑尾刘没得话说,他便昼夜兼程地为人们割阑尾,于是便有了阑尾刘最初对我讲的话。
事情的内核其实很辛酸。战士们做了阑尾,身上便算有残疾,复员回家时便可以拿到七十元的健康补助费。再者,回去笃定是要做农民,若是种庄稼时阑尾发了炎,要到县上的医院才割得。盘缠、住院、手术医药费……要花很多钱,哪如在昆仑山上将阑尾割去还能得一笔钱。
阑尾刘的技艺日臻完美,他雄心勃勃地向人体其它区域进展,于是就有了代我主刀的举动,可惜他这一次做得并不漂亮。
阑尾刘是一个手术的天才,但他还需要学习。阑尾刘在做手术和挖红柳根的间隙,虚心地向我们求教。他应该去上一所正规的医学院校,但那时所有的学校都被砸烂,他只有在暗中独自摸索。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