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姐姐的房间。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可以望见后菜园。天色仍然灰白,有几只鸟在菜园边缘的障子上跳来跳去。
“咱妈还没起来?”姐姐恹恹地问我。
“没有。”我说。
“这个年怎么过呢?”姐姐叹息了一声。
“是啊。”我一筹莫展。
“你说咱妈过年那天会不会哭呢?”她很担忧地问。
“不会吧,她是知书达礼的。”我虽然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没底。
“我们单位的李洪玲,她爸爸和咱爸一样得同样的病死了,比咱爸早死五天。她妈妈现在天天在家哭,动不动就冲李洪玲喊:‘快去车站接你爸爸回家,你爸爸回来了!’弄得全家人都神经紧张。”姐姐说。
“咱妈不会的。”我说,“她是个明白人。”
“可她今天连话都不愿意说。”
“过几天就会好的。”我站在窗前,朝菜园望着。园子中的雪因为一个冬天也无人涉足,所以显得格外宁静。雪地之外用障子间隔而成的小路上,偶尔可见一两个人影晃来晃去。路后面的几幢房屋的门前已经有挂灯笼的人家了,忙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我的眼前又一次地出现墓园的情景,那里的白雪、树木和天空中的云霓,那里的风和墓前的供桌,一切都那么使人梦魂萦绕。我很想再回到厨房的火炉那儿去烧火,因为那里的温暖和光线很适宜回首往事。
我转回身,朝厨房走去。这时我突然听见母亲的房门响动的声音,接着我听见弟弟扔炉钩子的声音,他似乎是追着母亲出去了。他怕她出去想不开,我们都怕这样,所以母亲一出门总得有人装做无意地出去跟踪。我的心绞了一下。我站在弟弟刚才站过的地方,捡起炉钩子,掀开炉盖,看看炉子里全是一块块火红的木炭,就又添了几块柴火,炉膛里便迅速地响起一串噼哩啪啦地燃烧的声音。火苗旺盛得不住地舔着炉盖,使炉盖微微颤动,炉盖被烧红的面积越来越大了,好像炉子在不停地喝酒,渐渐地醉了似的。
我心事重重地等待母亲和弟弟快点回来,这种等待像推心一样的难受。不一会儿,弟弟先开门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竹筐,里面装满了碗和盘子。他神色有些喜悦,把竹筐放在墙角后神秘地走过来对我说:“咱妈想过年了,她去仓房里收拾过年用的东西。”我如释重负。果然,母亲很快从门外进来了,她的一只手里提着袋面粉,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捆被冻得又白又直的生葱,她把它们放在锅台前,一副要大大忙年的姿态。
我赶紧把水壶添满水,掀开炉圈,将水壶坐上去。我知道忙年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温水,这种懂事的做法会使母亲欣慰的。
母亲把我们姊妹几个叫到一起,向我们布置忙年的工作。弟弟因为腿勤,大多是搞“采买”,酱油、醋、筷子、香、鸡蛋、猪肉等等的东西一律归他来买;而姐姐要搞“内务”,拆洗被褥、扫尘、抹玻璃、蒸年糕、炒花生瓜子等等;我虽说是个女孩,但干细活大多不精,所以就只能做挑水、倒脏水、打扫院子、劈拌子、归置仓房中的杂物这一类粗活。好在我有一身的力气,又是最不怕寒冷的,所以这些户外的活于我来讲还是一种奖赏呢。母亲一旦活起来,我们也就跟着活起来了。母亲吩咐活儿的时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着圆圆的一点红色,就像一颗红豆似的,那是父亲咽气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真会找地方。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栖息在母亲的眼睛里。
布置完活儿,母亲又对弟弟说:“往年当买的鞭炮、挂钱、对联和纸灯笼今年一律不买了。”“我知道。”弟弟低下头沉沉地说。死了主人的人家要在三年之内忌讳招摇这些喜庆色彩太浓的东西,我们从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种不同寻常的风俗。看来有父亲和没父亲就是不一样,我的心陡地凄凉了一下,鼻子竟又酸了,又不好在母亲面前落泪,只能干憋着,痴痴地想着山上的墓园,墓园的白雪和那种无法形容的宁静之气。一定是我的神色引起母亲的注意了,她唤了一声我的乳名,然后对我们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掉一滴眼泪。我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几年,感情一直很好,比别人家打着闹着在一起一辈子都值得,我知足了。伤心虽是伤心,可人死了,怎么也招不回来,就随他去吧。你们都大了,可以不需要父亲了,将来的路都得自己走。你们爸爸活着时待你们都不薄,又不是没受过父爱,也该知足了。” 母亲说完话,就返身进厨房干活去了。我们姐弟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就赶紧行动起来。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