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太阳白得耀眼,爸出猎了。芦花在炕上擦熊油灯,弄得手黑渍溃的。娘在火墙边坐着,呆呆地想什么。这时,她听见那个人在后屋唤:
“嫂——子——”
娘一惊,迅速地看了芦花一眼,脸色不大好看。她向后屋走去,步子又缓又轻,像秋叶在水上漂泊。
不知怎的,芦花的心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是,她只隐约听到类似“芦花白时……苇眉子……”等等一句半句的话。她不知自己怎么还有白的时候,是头发曾经白过吗?像仙姑一样?那她曾经当过仙人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了。她蹑手蹑脚地下地,悄悄地绕到后屋门口,默默地立在那儿听。
“后来呢?”那人问。
“我、杀、杀了他。完后拿根黄麻绳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想吊死。”
娘不说了。芦花听见地火龙呜呜直响,她知道外面在刮烟泡。屋子里非常热,她又不敢大声喘气,脸上就像下了一层火炭。她攥紧拳头,下了很大决心,才咽进喉咙一口唾沫。她的嗓子眼儿分外地疼。
“只怕这辈子我再也见不着比那还美的月亮地了。老槐树的叶子在路上印下了那么多碎碎乱乱的影子,花似的。我把绳子搭在树上,这花似的影子里就多了两道长条,摇摇摆摆的,蛇一样地疹人。我想吊死的人的影子会吓坏许多人的。我就拽下绳子,系在腰上,跑了。”
这仍然是娘的声音。可芦花听起来却陌生极了。槐树什么样?它的影子真的那么好看么?比他们林子中白桦的影子还美?
“我往哪跑呢?虽说杀了他,可我的身子已经被他糟践了,我不能在山东呆下去了。我受不了。我就一个人逃到东北来了。”
“那你是怎么跟了芦花她爸?”
“我到了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吃的,没有住的。我又想死了。”
好像是说到伤心处了吧,娘的声音带有忧怨的哭腔了:
“我拿着那根绳子,走进了林子深处,我不知道林子里到处都飞着蝴蝶。它们有金的,有蓝的,有白的,还有绿的,飞了我一身,那么多的小翅膀蹭我的脸,我哭了。”
“那天的太阳很好,他下山经过这儿,见我哭,就问了起来。我就都说给他听了。他说我杀了人,就永远不能见别人了。他怕我不跟他真心过日子,就用烧热的铁条在我的额上烫了两道印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生下了芦花。我一算日子,知道芦花不是他的。”
娘叹了口气。芦花也跟着叹了口气。她紧张极了,她不知道娘的心里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们两个都是为着走绝路碰到一起的苦命人哇。”
“嫂子——”
“兄弟——”
似乎一切都静了。娘不再说话,那人也不再说话。芦花痉挛地移动着双腿,泪眼朦胧地往屋里晃。这时,房门忽然间山崩地裂地响了,爸裹着一身风雪,寒气萧瑟地进来了。爸一定是在路上遇上了名贵野兽,而又没能猎获,一脸的不满,满眼的怨愤。呣唔的脑门上溅了一片血迹,她知道那是爸在它身上撒气时留下的痕迹。她哭着抱住呣唔。
爸扔下猎枪,直向后屋走去。芦花感到有大祸临头了。
果然,星星撞在一起,砰砰砰砰地乱响,烧成了一团大火球。娘哭,爸吼,那人呻吟。呣唔嗅着芦花的裤脚,哀哀地叫着。她紧紧地搂住呣唔,用全身心搂住它。不久,爸气势汹汹地出来了,他从地上拣起那根让芦花系了无数个疙瘩的绳子,劈头盖脸地朝芦花打去。
“野种,杂种!”爸骂得好凶。
她感到爸的手里攥着一把寒星,星星龇着许许多多的小白牙,咬得她皮开肉绽。她觉得屋子要坍塌了,他们都将被压死。坍了吧,快坍了吧!
突然,她听到了爸一声惨叫,她睁开眼,见呣唔满嘴血红,爸用来打她的那根绳子落在地上,手上血肉模糊。爸急了眼,操起一把锋利的尖刀,踉踉跄跄地抓住呣唔,把它坐在屁股下,用双腿死死地夹住它。她听见它长一声短一声地“嗷嗷” 吼叫。她跪着爬过去,去扳爸的脚,爸抬起脚将她踹出老远,狠狠地将刀剜进它的肚子里……
芦花跑出屋子,一声一声地冲着要坠到地上的苍白的太阳哭喊: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