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通宝的皱脸上露出笑容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把手放在小宝的“和尚头” 上摩着,他的被穷苦弄麻木了的老心里勃然又生出新的希望来了。
二
天气继续暖和,太阳光催开了那些桑拳头上的小手指儿模样的嫩叶,现在都有小小的手掌那么大了。老通宝他们那村庄四周围的桑林似乎发长得更好,远望去像一片绿锦平铺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上。“希望”在老通宝和一般农民们的心里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强大。蚕事的动员令也在各方面发动了。藏在柴房里一年之久的养蚕用具都拿出来洗刷修补。那条穿村而过的小溪旁边,蠕动着村里的女人和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
这些女人和孩子们都不是十分健康的脸色,——从今年开春起,他们都只吃个半饱;他们身上穿的,也只是些破旧的衣服。实在他们的情形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然而他们的精神都很不差。他们有很大的忍耐力,又有很大的幻想。虽然他们都负了天天在增大的债,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蚕花熟,就好了!他们想像到一个月以后那些绿油油的桑叶就会变成雪白的茧子,于是又变成丁丁当当响的洋钱,他们虽然肚子里饿得咕咕地叫,却也忍不住要笑。
这些女人中间也就有老通宝的媳妇四大娘和那个十二岁的小宝。这娘儿两个已经洗好了那些“团匾”和“蚕箪”①,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撩起布衫角揩脸上的汗水。
①老通宝乡里称那圆桌面那样大、极像一个盘的竹器为“团匾”;又一种略小而底部编成六角形网状的,称为“箪”,方言读如“踏”;蚕初收蚁时,在“箪”中养育,呼为 “蚕箪”,那是糊了纸的;这种纸通称“糊箪纸”。——作者原注。
“四阿嫂!你们今年也看(养)洋种么?”
小溪对岸的一群女人中间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隔溪喊过来了。四大娘认得是隔溪的对门邻舍陆福庆的妹子六宝。四大娘立刻把她的浓眉毛一挺,好像正想找人吵架似的嚷了起来:
“不要来问我!阿爹做主呢!——小宝的阿爹死不肯,只看了一张洋种!老糊涂的听得带一个洋字就好像见了七世冤家!洋钱,也是洋,他倒又要了!”
小溪旁那些女人们听得笑起来了。这时候有一个壮健的小伙子正从对岸的陆家稻场上走过,跑到溪边,跨上了那横在溪面用四根木头并排做成的雏形的“桥”。四大娘一眼看见,就丢开了“洋种”问题,高声喊道:
“多多弟!来帮我搬东西罢!这些匾,浸湿了,就像死狗一样重!”
小伙子阿多也不开口,走过来拿起五六只“团匾”,湿漉漉地顶在头上,却空着一双手,划桨似的荡着,就走了。这个阿多高兴起来时,什么事都肯做,碰到同村的女人们叫他帮忙拿什么重家伙,或是下溪去捞什么,他都肯;可是今天他大概有点不高兴,所以只顶了五六只“团匾”去,却空着一双手。那些女人们看着他戴了那特别大箬帽似的一叠“匾”,袅着腰,学镇上女人的样子走着,又都笑起来了,老通宝家紧邻的李根生的老婆荷花一边笑,一边叫道:
“喂,多多头!回来!也替我带一点儿去!”
“叫我一声好听的,我就给你拿。”
阿多也笑着回答,仍然走。转眼间就到了他家的廊下,就把头上的“团匾”放在廊檐口。
“那么,叫你一声干儿子!”
荷花说着就大声的笑起来,她那出众地白净然而扁得作怪的脸上看去就好像只有一张大嘴和眯紧了好像两条线一般的细眼睛。她原是镇上人家的婢女,嫁给那不声不响整天苦着脸的半老头子李根生还不满半年,可是她的爱和男子们胡调已经在村中很有名。
“不要脸的!”
忽然对岸那群女人中间有人轻声骂了一句。荷花的那对细眼睛立刻睁大了,怒声嚷道:
“骂哪一个?有本事,当面骂,不要躲!”
“你管得我?棺材横头踢一脚,死人肚里自得知:我就骂那不要脸的骚货!”
隔溪立刻回骂过来了,这就是那六宝,又一位村里有名淘气的大姑娘。
于是对骂之下,两边又泼水。爱闹的女人也夹在中间帮这边帮那边。小孩子们笑着狂呼。四大娘是老成的,提起她的“蚕箪”,喊着小宝,自回家去。阿多站在廊下看着笑。他知道为什么六宝要跟茶花吵架;他看着那“辣货”六宝挨骂,倒觉得很高兴。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