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算熬出来了,羡慕你的人多呢,何必顾虑到这一层!”
“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人们的眼光可怕,往往从他们轻鄙的眼光里,感到我们作戏的不值钱……”
…………
壁上的时针,已指到七点,倩芳说:“妈妈和妹妹就要回来了,咱们叫他们预备开饭吧!”
小憨儿和老李把桌子调好,外头已打得门山响,小憨开门让他们母子进来。雪屏是常来的熟人,也没什么客气,顺便说着话把饭吃完;倩芳就预备她今夜上台的行头……蓝色绸子包头,水红抹额,大红排扣紧身,青缎小靴……弹弓宝剑,一切包好了,叫小憨拿着,末了又喝一杯冰糖燕窝汤,说是润嗓子的。麻烦半天直到十点半钟才同雪屏、她妈妈、妹妹一同上戏园子去。
雪屏在后台,一直看着她打扮齐整,这才到前台池子旁边定好的位子上坐下。这时台上正演《汾河湾》,他也没有心看,只凝神怔坐。这一夜看客真不少,满满挤了一戏园子。等到十二点钟,倩芳才出台,这时满戏园的人,都鸦雀无声的,盯视着戏台上的门帘,梆子连响三声,大红绣花软帘掀起,倩芳一个箭步蹿了出来,好一个女英雄!两目凌凌放光,眉梢倒竖,樱口含嗔,全身伶俏,背上精弓斜挂,腰间宝剑横插;台下彩声如雷,音浪汹涌。倩芳正同安公子能仁相遇问话时,忽觉咽喉干涩,嗓音失润,再加着戏台又大,看客又多,竟使台下的人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于是观众大不满意,有的讪笑,有的叫倒好,有的高声嚷叫“听不见”,戏场内的秩序大乱。倩芳受了这不情的讽刺,眼泪几乎流了出来,脸色惨白,但是为了戏台上的规矩严厉,又不能这样下台,她含着泪强笑耐着羞辱,按部就班将戏文作完。
雪屏在底下看见她那种失意悲怒的情态,早已不忍,忙忙走到后台等她。这是倩芳刚从绣帘外进来,一见雪屏,一阵晕眩,倒在雪屏身上,她妈赶忙走过来,怒狠狠的道:“这下可好了,第一天就抹了一鼻子灰,这买卖还有什么望头……”雪屏听了这凶狠老婆子的话,不禁发恨道:“你这老妈妈也太忍心,这时候你还要埋怨她,你们这般人良心都上哪里去了……”她妈妈被雪屏一席话,说得敢怒不敢言,一旁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雪屏,把倩芳唤醒,倩芳的眼泪不住流下来。雪屏十分伤心,他恨社会的惨剧,又悲倩芳的命运,拿一个柔弱女子,和这没有同情,不尊重女性的社会周旋,怎能不憔悴飘零?!……
雪屏一壁想着,一壁将倩芳扶在一张藤椅上。这时张老板走了进来,皱着眉头哼了一声道:“这是怎么说,头一天就闹了个大拆台……我想你明天就告病假吧,反正这样子是演不下去了!” 张老板说到这里,满脸露着懊丧的神色,恨不得把倩芳订定的合同,立刻取消了才好,一肚子都是利害的打算,更说不到同情。雪屏看了又是生气,又是替倩芳难受;倩芳眼角凝泪,然无语的倚在藤椅上。后来她妈赌气走了,还是雪屏把倩芳送回家去。
第二天早晨,北风虎虎的吹打,雪花依然在空中飘洒,雪屏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雪压风欺的棠梨,满枝缟素,心里觉得怅悯,想到倩芳,由不得“唉”的叹了一声,心想不去看她吧,实在过不去,看她吧,她妈那个脸子又太难看,怔了半天,匆匆拿着外套戴上帽子出去了。
倩芳昨夜从雪屏走后,她妈又嘟囔她大半夜。她又气又急!哭到天亮,觉得心里暴痛,心口发喘。她妈早饭后又带着她妹妹到戏园子去了,家里只剩下小憨儿和打杂的毛二。倩芳独自睡在床上,想到自己的身世:举目无亲,千辛万苦,熬到今天,想不到又碰了一个大钉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些少年郎爱慕自己的颜色虽多,但没有一个是把自己当正经人待……只有雪屏看得起自己,但他又从来没露过口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倩芳想到这里,觉得前后都是茫茫荡荡的河海,没有去路,禁不住掉下泪来。
雪屏同着小憨儿走进来,倩芳正在拭泪,雪屏见了,不禁长叹道:“倩芳!你自己要看开点,不要因为一点挫折,便埋没了你的天才!”
“什么天才吧!恐怕除了你,没有说我是天才!像我们这种人,公子哥儿高兴时捧捧场,不高兴时也由着他们摧残,还有我们立脚的地方吗?……”
“正是这话!但是倩芳,我自认识你以后,我总觉得你是个特别的天才,可惜社会上没人能欣赏,我常常为你不平,可是也没法子转移他们那种卑陋的心理:这自然是社会一般人的眼光浅薄,我们应当想法子改正他们的毛病。倩芳!我相信你是一个风尘中的巾帼英雄!你应当努力,和这罪恶的社会奋斗!”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