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是一只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狗,也不是一只品种优良的狗;它只是一只人们到处都能看见的普普通通的狗——毛色灰白,尾巴在幼小的时候天知道给谁砍掉了一段;它出生在大街上,靠着市场上丢弃的残余食物长大。它有两只不一样的眼睛,外貌平凡,好斗,平白无故就会跟别的狗咬起来,还不到两岁的时候,身上就由于无数次的打斗留下累累的伤疤。每当炎热的下午需要休息时,它就蜷曲着身子躺在市场东门的阴沟里。黄昏来临,它开始每天的巡视——在附近的街道上和胡同里混时间,跟别的狗厮打,在路边寻找食物,到晚上就又回市场东门去过夜。
这样整整过了三年,它的生活才起了变化。市场东门出现了一个双目失明的乞丐。他由一个老太婆在大清早领来,安排他坐在门旁,中午时她带来吃的,收集起他讨到的钱币。晚上再带他回去。
这只狗就睡在近旁。食物的气味使它无法安睡。瞎子正在吃他那很少的一点东西,它站起来,离开栖息的地方,走到瞎子身边,摇着尾巴期待地盯着他的饭碗。瞎子挥动两手,问道:“是谁?”它就上前舔着他的手心。瞎子轻轻地抚摸着狗,从耳朵摸到下巴,然后说道:“你多美啊,跟着我吧。”他扔下一些食物给它,它感激的吃了。也许这正是他们友谊开端的吉利时刻。此后他们每天都碰头了。狗尽量减少了闲逛,它从早到晚坐在瞎子身边,守望着他收受布施。在长时间的观察之下,狗懂得了,路过的人一定得扔下一枚钱币;所以,要是有人不扔下钱币走了,狗就会追上去,用牙齿咬着他衣服的边,把他拖回到门洞里的瞎子身边,等他向碗里丢下些什么,才放开他。常来这儿的人们中,有一个乡下顽童,他心地邪恶,专干坏事捉弄人。他喜欢戏弄瞎子,骂他,还企图从他碗里取走钱币。瞎子毫无办法地呼叫,挥舞着棒棒。每逢星期四,这孩子就在市场门口出现,头上顶着一筐黄瓜或芭蕉。一到星期四下午,瞎子的生活就会遇到危险。市场的这座拱门下经常有三个小贩,一个出卖色彩鲜艳但质地并不可靠的香料,另一个是把蹩脚的故事书摊在黄麻袋上出售,第一个是守着一只精致的箱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带子。某个星期四,那个顽童来到拱门旁的时候,三人中的一人喊道:“瞎子,你的灾星来了。”
“啊呀,天哪,今天是星期四吗?”他哭了起来,随即挥动两手喊道:“狗,狗,你在哪儿?快来呀!”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把狗叫到了身边。他摸摸它的头,咕咕哝哝地说:“别让那个小坏蛋……”就在这时,孩子狞笑着走了过来。
“瞎子!你还装着没有眼睛。你要是真瞎,那就不会知道……”说到这儿,他的手向着碗伸了过去。狗向他扑去,咬住他的手腕。他挣开手,没命地逃跑。狗在他后面追着,一直把他赶出市场。
“瞧,这只狗对这老家伙的感情多么深啊。”卖香料的小贩惊讶地说。
一天傍晚,那个老婆婆没有按时前来,瞎子在拱门下等待着。随着暮色逐渐加深,他越来越焦急不安。他正坐着发愁的时候,一个邻居走来对他说道:“萨米,别等老太婆了。她不会再来了。今天下午她死了。”
瞎子失去了他惟一的家,失去了他在这世界上惟一关心他的人。卖带子的小贩向他建议说:“把这条带子拿去吧,”他拿着一段他正在出售的白带子,“我把它白白送给你。拿它系在狗的脖子上,它要是真的喜欢你,就让它领着你好了。”
这只狗的生活起了新的变化。它替代了老太婆。完全失去了自由。它的天地局限在卖带子的小贩送的那根绳子的长度之内。它不得不忘掉它过去的全部生活——忘掉它从前常去的地方。它只能永远停留在这根绳子的尽头。看见别的狗时,无论它们是友是敌,它本能地跳起来,于是就会猛然拉动绳子,使它的主人给它一脚。“混蛋,想要我摔倒吗?懂点事——”几天功夫,这只狗就学会了控制它的本能和冲动。它再也不注意别的狗了,即使它们走到它身边对着它嗥叫也不例外。它摈弃自己的活动规律,不再跟它的同类接触。
由于它的这种损失,主人却得了好处。他到处走动,他一生中还从未这样活动过。他整天由那只狗领着,不停地走来走去。他一手持着竹竿,一手牵着狗,由家里——离市场几码远的一家客栈的阳台,自从老太婆死后,他就搬到了那里——往外去,每天一早就动身。他发现,他不停地走动比留在一个地方可以增加两倍的收入。他沿着客栈的那条街上走,一听到有人声,就停下来伸手乞讨。店铺,学校,医院,旅馆,没有他不到的地方;要狗站住,他就拉一下绳子,要它走,就像一个赶牛车的人那样吆喝一声。狗不让他的脚落到坑里,也不让他被磴儿或石头绊倒,它领着他在平稳的地面上和磴儿上一步步走动。人们看到这种情景,有的给他钱,有的帮他忙。孩子们则簇拥着他,给他东西吃。狗是一种活泼的动物,它所以能具有兴奋地来回奔跑的特色,是由于能很好地定时休息。可是现在,这只狗(此后它被叫做“虎儿”)却简直不能歇息。只有在老头在哪儿坐下来的时候,它才休息一会儿。晚上睡觉,老太总把绳子在手指上绕几转。“我不能怀着你不会跑掉的侥幸心情,”他说。它的主人被一种要比以前获得更多钱财的强烈欲望支配着,因此,他觉得,休息就是丧失挣钱的机会,于是,这只狗就得不停地走动。有时它的脚不想动弹。可是,如果它稍微慢一点儿,它的主人就会用竹竿赶它。竿子的刺戳使它哀鸣呻吟。“混蛋,别叫!不是我给你东西吃吗?你想偷懒,是吧?”瞎子骂它。它在这个瞎眼暴君的控制下蹒跚地挪动着步子,在市场周围不停地走着。直到来往市场的车辆停驶很久以后,你还能听到这只筋疲力尽的狗从远处传来划破黑夜宁静的声声哀鸣。它失去了原有的面貌。一月又一月,它的胯骨凸了出来,它的肋骨在日益失去光泽的皮毛下历历可数。
那三个卖带子、卖小说和卖香料的小贩在一天傍晚生意清淡的时候,注意到这种情况,商议起来:“看见这只可怜的狗奴隶般地干活,我就心痛。我们能不那想点办法?”卖带子的小贩说。“这个混蛋开始放债了——我是从那个卖水果的那儿听来的——他讨来的钱用不完。为了追逐金钱,他已经成了魔鬼……”就在这时,卖香料的眼睛看到了带子架上挂着的剪子。“我来惩罚惩罚他,”说着,他手里拿起剪子开始行动起来。
瞎子正从东门前走过,狗拉着那根栓着它的绳子。马路上有一块肉骨头,它尽力想走过去得到那块骨头。牵绳绷紧了,擦痛了瞎子的手。于是他收紧绳子,用脚踢着狗,踢得它汪汪直叫。它嗥叫着,但又不愿轻易放弃那块骨头。它试图再冲过去得到那块骨头。瞎子拼命骂它。卖香料的小贩走过去一剪刀铰断了绳子,狗跳了过去,衔起了骨头。瞎子突然停在他原来站的地方。手里的半段绳子还在摇晃。“虎儿!虎儿!你在哪儿?”他大声呼喊着。卖香料的小贩悄悄离开,一边喃喃地说:“你这个狠心的魔鬼!你再也没法折磨它啦!它自由0了!”狗飞快地跑了。它有时快乐地把鼻子拱到沟渠里闻闻,有时朝别的狗扑去。它在市场广场的喷泉四周来回奔跑,眼睛里闪耀着欢乐的神色。它又回到它常去的地方,在肉铺、茶摊、面包店门前游逛起来。
卖带子的小贩和他的两个朋友站在市场东门边,无比高兴地看着那瞎子如何想要找路回家。他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摇晃着手中的竹竿。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半空中似的。他哀叫着。“我的狗在哪儿啊?我的狗在哪儿啊?有没有人肯把它还给我呀?我要是再逮住它一定要把它杀了!”他摸索着,想越过马路,有十几次差点被来往车辆撞倒。他跌跌撞撞,挣扎着,气喘吁吁的。“活该!要是被车子轧死才好呢,这个没良心的恶棍!”他们看着他说。可是,瞎子终于越过了马路,靠了别人的帮助,摸回旅店阳台的他的角落里,倒在麻袋做的床上——路上的紧张使他像个半死不活的人。
有十天没有看见他了,有十五天了,有二十天了。也没有看见那只狗。三个小贩一起议论着。“那只狗一定是逍遥自在地到世界各地游荡去了,那个瞎子,可能永远不会再露面了……”这句话刚说完,他们就听到了瞎子拄着竹竿发出的嘟嘟嘟的声音。他们又看见他由那只狗领着走上人行道。“瞧!瞧!”他们喊了起来。“他又找到了那只狗,把它紧紧拴住了。”卖带子的小贩控制不住自己,他奔过去说道:“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瞎子高声说。“这只狗逃走了。我缩在我的角落里,没有吃的,没有讨到一个子儿,像坐牢一样待在我的角落里,本来一两天就要死了。是的,再像这样过一两天,我就完了——可是,这家伙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半夜里我躺在床上,它走来舔我的脸。我真想把它杀了。我狠狠地揍了它一顿,叫它一辈子都忘不了,”瞎子缩。“我饶了它,它不过是只狗啊!只要能在马路上找到一点废物充饥,它就会在外游荡,可是极度的饥饿又把它赶回我的身边,但它再也不会离开我了。瞧!我有了这个……”他摇摇那根栓着它的东西,这一次是一根铁链条。
狗的眼睛又露出死死的绝望的神色。“蠢货,走啊,”瞎子像个赶牛车的人似的大声吆喝着。他用力拉了一下链子,用竹竿捅捅狗,狗就慢慢地向前移动了。三个小贩站在那里听着嘟嘟的声音逐渐远去。
“只有死亡才能拯救这只狗了,”卖带子的小贩大声说,看着它长吁一声。“对一个心甘情愿回去受罪的家伙,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