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最初的记忆当中,家里种了足有一亩多地的菜园子。从年初到年尾,菜园子也不闲着,水萝卜、青萝卜、红萝卜、青菜、大白菜等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输出,这是一家人生活的经济来源。20世纪70年代中国农村的大部分地区还相当穷困,“要想富,先修路”的想法在当时往往只能搁放在心里,晴天的道路上布满厚厚的一层灰尘,每每有车子经过,便车带当风,卷起一大片的灰尘跟着飞扬,雨天,有限的几个骑自行车的人,不是人骑车,而是车骑人。没办法,道路实在太泥泞,车子陷得厉害,只能扛着走。当时家里穷,买不起自行车,运输蔬菜的重任便只能靠一副扁担来代劳了。
父亲曾经一直使用的那副扁担宽而厚,有2米来长,用桑树木制成,光是扁担自身的重量便将近6斤。扁担的两端凿有两个眼儿,肩挑时在两个眼儿里各插上根筷子,可以保证挑着的东西不滑落下来。一年四季,每逢菜园子里的蔬菜成熟了,父亲便早早的挑着满满的两箩筐,晃晃悠悠,从乡下往城里赶。我至今想象不出来,父亲这样一个老实巴交、平时都不怎么说话的人,看着眼前的两大箩筐子蔬菜,当着大街上那么多人,是怎么吆喝叫卖的。真够难为他的。我曾经问过母亲,两大箩筐的蔬菜到底有多种,母亲说,总该有百十来斤吧,太轻了,去城里赶趟集不容易,挣不了几个钱,太重了,来回三十多里的路,步行受不了。
一个夏天的早上,天刚朦朦亮,我还在睡梦中,便恍惚中听到母亲的说话:去吧,路上当心点儿。父亲“哎”了一声,便出了门。不一会儿,便变了天,下起了大雨,几乎是倾盆从天上直倒下来,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母亲显得焦急万分,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直到好久之后,雨终于停下来,才开始吃早饭,却早已经凉透了。下午父亲回来,两箩筐的蔬菜卖光了,陷得一身的泥巴,衣服是汗湿的,一问之下才明白,衣服是雨淋了湿,湿了捂干,干了又汗湿。对此,父亲不以为意,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
儿时最初的记忆当中,类似于这样的情况还很多。从乡下到城里这段十多里的路,三分之二是土路,三分之一是石子路或者水泥路,父亲穿着母亲一针一针缝制出来的布鞋,一步步、一回回走过,又一次次、一回回因为下雨天气重重地摔倒过,就这样一直来回地走着。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用他那副扁担,挑起的岂止是两大箩筐子蔬菜,他挑起的是一个家庭,那里承载着生活的重量和对未来的希望,也挑着母亲的心。
一转眼,我上小学了。家里的菜园子依旧种着,供给一家人的生活。父亲省吃俭用,用积攒下来的钱,托人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于是,运输蔬菜的重任便落在了自行车上,父亲曾经一度使用的那副扁担只是专门用来浇灌菜园子,平常不用的时候便被放在了墙的一角。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明明看起来已经快要失去使用价值的东西,却偏偏不肯退出历史舞台,仍旧在其他方面发挥着异样的功用。父亲的扁担就是一例。上小学的我因为调皮,在学校经常挨老师训,对此,母亲只是说教,父亲则整天忙他的菜园子,闲暇时便骑车去贩卖冰棍、茶杯、水果之类的东西,很少管我,只是在我的调皮已经惊动家长的时候,父亲作为教育者的角色才真正呈现出来。小学五年,父亲不止一次地抡起他那副扁担,严厉训斥我“趴下!把裤子脱掉!”便稀里哗啦地揍开了。那一刻,我分明地看见父亲瞪着恶狠狠的目光。我恨那副扁担。
初中那会儿,我在学校寄宿。父亲觉得我长大了,还专门给我举办了家庭仪式。仪式上,父亲郑重地告诉我:“爸爸今天亲自下厨,专门为你搞这么一出是要告诉你已经是大人了,爸爸以后不会再打你。在外不要想家,管好自己,做个坚强的男子汉。”我答应着,回头瞥了一眼放在墙角的那副扁担,心里不由得念叨着:再见了,臭家伙。
中学六年,寄宿六年。每次回家,如果不是事先告诉家里当天要回去,几乎是看不到父亲的身影的,常常是到了晚上,父亲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见到我,总是满脸微笑,轻松地道一声“回来了?”我“嗯”了一句,微笑点头。时间在推移,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高中时,有一次母亲来信告诉我,说家里新买了辆农用三轮车,父亲现在除了经营他的菜园子外,平常还有很多时间,做起货运生意来了。家里也添置了水泵,专门用来浇灌菜园子……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暗自庆幸,生活真的如歌曲里唱的那样,是“越来越好”了。脑海里想起父亲旧日里使用的扁担,这时候,该是彻底地退出历史舞台了吧。
时光如梭,大学四年一晃便过去了,我也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打算定居在南京。工作以后的我很少回家,只是偶尔打几个电话回去,报告一下这边的情况,倒是母亲经常打电话过来,嘘寒问暖、问长问短的。按照村里的统一规划,此时家里的菜园子已然改种树了,父亲也早已换了辆大卡车,专门跑运输。总之,一切还是像歌曲里唱的那样,变得“越来越好”。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上班第二年,有一天深夜突然接到母亲来电话,说父亲病危住院,让我赶紧回去。我马上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第二天一早便向单位告了假,坐上最早最快的一班车回家。快到父亲所住医院,母亲来电话却说父亲已经出院,让我直接回家。我带着疑惑,换了辆出租径直往家赶。远远地,我看到我家门口围了许多的人,一小簇一小簇地相互议论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无一例外地告诉我:事态严重。母亲从家里迎出来,眼圈红红的,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回来了?去看看你爸吧。”母亲说。
“怎么回事?!前两天电话里不是还好好的吗?!”我向屋里快步走去,问道。
“脑溢血,医生说没希望了,让送回家。”母亲尽力按捺住心底的悲伤,哽咽着。
走近屋时,我迟疑了,放慢脚步,心里仍旧念叨着一个声音:“这不会是真的。不会。”我终于走进去了。
父亲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喘着粗气。吐着白沫。打着点滴。我一下子眼泪涌出来,“爸!”我大声地喊,快步上前,握住父亲的手。父亲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吐着白沫。
从母亲的口中,我才知道,父亲是由于过度劳累,加上长期饮酒抽烟和高血压,才会患上突发性脑溢血。只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晚上,我静静地守着父亲。一个人。眼前的父亲,仍旧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吐着白沫。瘦。黑。手上有老茧,厚厚的。粗糙的很。我的心底在流血。我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这样近距离地走近父亲,静静地看着他。我有一种强烈的自责。子欲养而亲不待,说的正是我。眼泪顺着面颊悄悄地流下来,恍惚中我看到了一大片菜园子里,有个熟悉的身影,用那副熟悉的扁担,挑着水浇灌菜园子。他看到我来了,远远的望着我笑。我心酸。曾经生活里的一幕幕在我的脑海里翻腾,使我久久不能平息,如今父亲肩挑两大箩筐子蔬菜进城的背影,是那样的熟悉,却又是那样的越走越远。父亲瞪着“恶狠狠”的目光,用扁担使劲揍我的屁股……父亲,你知道吗?扁担还在,我多么希望如今当我犯错的时候,你还能像以前一样,用它来揍我,提醒我。我清晰地记得,每次当你提前得知周末我将从学校归来,你总是尽可能放下手中所有的事,亲自下厨,和母亲一起提前做好了一大桌的好菜等着我回家,菜热了又热。无论你在外面有多累,每每见我从学校归来,总是轻松地道上一句“回来了?”父亲,你可知道,这三个字听起来是那么的温馨,贴心,暖心……
父亲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和我忙着整理父亲的遗物。围绕那副扁担,我们之间发生了争执。母亲的意思是毕竟父亲用了好多年,留着。为了免于勾起母亲的一些回忆,徒增伤心,我建议处理掉。最终,我说服了母亲,原因是我告诉母亲,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用那副扁担挑出了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如今他走了,在我的心头也有一副扁担。
母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不习惯大城市里的生活,最终,我选择放弃了定居南京的想法,回到老家。如今,已然娶妻生子,成为了一个父亲,一家四口人,三代同堂,其乐融融。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从家里的地下室取出了一副扁担,正是父亲当年一直使用的那副,交给母亲。母亲很惊愕,接过扁担,仔细地看了又看,继而热泪盈眶。
母子俩紧紧地相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