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们普及大寨县工作团接到通知,要在三天内赶到阿勒泰行署去听传达中央文件。那时候,刚刚粉碎"四人帮",一切亟待拨乱反正,百废待兴,需要上面的最新精神。现在看来,从哈巴河县城到阿勒泰行署所在地阿勒泰县城的绝对距离来说,一天之内轻轻松松就可以抵达。但是,那是冬天,准确地说,是1976年的12月末。阿勒泰原野早已覆盖在厚厚的雪被之下,哪里是路,哪里是原野,已然难辨。更何况那时的路况远不如今天,所以要留有充足的时间赶路。
我们是上午离开哈巴河县城的。那天,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唯有猎猎寒风自西面吹来,寒气逼人。出得门来稍一呼吸,两边鼻翼似乎便要与鼻腔沾粘在一起。如在门外洗了手,倘若没有擦干,就会被门把手牢牢粘住手心。
那时哈巴河县城很小,我们两辆北京212吉普出行,很快就把县城抛在了身后。此行有伊犁州副州长阿克木·加帕尔、阿勒泰行署副专员托合塔木拉特,还有我们两位秘书和两位司机。我们的司机--哈萨克小伙子臧阿德力已经向读者作过介绍。另一位司机叫夏鼎,是汉族人。不过,他是阿勒泰土生土长的汉族人,祖籍是哪里他也说不清,只说是大榆树下出来的。确切地说,他的汉语说的还不如哈萨克语利落。他年岁比我长,大概有五十多岁了。个子矮墩墩的,一脸的皮肤十分粗糙。他戏称自己是哈喇契丹--辽人后裔。不久前我们到额尔齐斯河套的冬牧场视察工作,晚上说要住在这里。他很兴奋,说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当晚,公社接待站煮了一大锅马肉马肠,他吃足了手抓肉,痛饮了一回。夜里,在我们几个工作人员同寝的大炕上,他一阵阵地呻吟着,撅着屁股蜷缩成一团,折腾了一夜。令我惊讶的是,通宵他说的醉话浑话都是哈萨克语。
现在,两辆北京212吉普已经驶过那些浅显的谷地与丘陵,翻上了一座山梁。布尔津河就在眼前--只要下了山梁穿过那片密密匝匝的桦树林,在冰封雪盖的布尔津河彼岸,在布尔津河与额尔齐斯河汇流处,便是布尔津县城了。然而,山梁上的风势很大,可以看到"白走马"(当地哈萨克人把晴日里起风扬起的雪尘形象地称为"akh jorgha--白走马")一缕缕的,在雪原上恣肆地驰骋,一团团的雪尘此起彼伏,打着旋儿奔向远方。那简易公路早已被雪尘吞噬,根本看不见踪影。我们是前车,不一会儿,我们的车就陷在雪窝里拱不动了。我们不得不下车准备铲雪。夏鼎的后车也赶到了。他诙谐地用哈萨克谚语说道:"'不是乃蛮人1能干,而是工具能干!'拿家伙吧!"
两个司机麻利地从后备箱取出了两把铁锹,我和托合塔木拉特副专员的翻译塔拉甫,与两位司机一起轮流铲起雪来。我们让两个领导--两位老人进到车里避风,他们却执意不肯,一定要在一旁守着为我们助威。我那时为了铲雪方便,脱去了军大衣--那是用厚厚的羊皮缝制的大衣--里边还穿着一件短皮袄。我只觉得那短皮袄在阿勒泰的寒风面前,有如一件手工织成的粗毛背心一般,到处钻风。那寒气直透心窝。我无意间一抬头,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景象,托合塔木拉特副专员的鼻子和面颊变成了白色,霎时像小女孩吹起的泡泡糖一样,鼻头和面颊隆起了三团硕大的白泡泡!原来他是迎风站着与阿克木·加帕尔副州长说话。我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即扔下铁锹抽出皮手套,一边抓雪一边说,托副专员,您的脸冻伤了,您赶快府下身来!托副专员当时还不明白,这时阿克木·加帕尔副州长也发现了,忙说,托副专员,快弯腰!我急忙拿着雪给他老人家搓脸,搓了一会儿,那白色的泡泡才平复,他的脸和鼻子渐渐还原了血色。真险!要不是及时发现,老人的脸和鼻子会一起冻掉的。此时我也经不住冻了,牙齿直打颤。副州长说,快上车吧。夏鼎也把铁锹收了起来,他说这样无济于事,风一会儿就会重新把雪填满,干脆他在前边引路,且开且进。于是,我们在晴空丽日下的雪原,恨不得一寸一寸地辗进。经风吹过的雪盖,已变得坚硬无比。哈萨克人把它称之为"khasat kar"--卡萨特哈尔。北京212艰难地破开坚硬的雪盖拱进。终于在日暮时分赶到了布尔津县城。无疑,今天的功臣当然是夏鼎。
晚饭时,夏鼎没有与我们在招待所进餐,他说要去看望一位朋友,夜里很晚才回到宿舍。那时候,一般干部都是四人一间住宿,靠着两边的墙各摆着两张单人床,我们两个秘书和两个司机正好住一间。夏鼎显然喝了酒,而且酒兴正高,他把我们几个都摇醒了,说要为我们唱歌。说着他就站在房间当中,放开歌喉唱了起来,他的身子在酒力作用下不住地左摇右晃着:
在额尔齐斯河对岸看到了你
拖着一条丝织缰绳的枣红驹呀,哎喂
你落在了枝头上啊可怜的鸟儿
鸣叫着不停呀不肯落地,哎喂
黑色的鸟儿,
你艰难地起飞,
可怜的鸟儿,
鸣叫着不停呀不肯落地,哎喂
在额尔齐斯河对岸看到了你,
把你耳坠化作小船接我过河去,哎喂
若不把你耳坠化作小船接我过河去,
你就是公主我也不会理你,哎喂
黑色的鸟儿,
你艰难地起飞,
可怜的鸟儿,
鸣叫着不停呀不肯落地,哎喂
……
他唱的是阿勒泰哈萨克人祖辈传唱的歌曲《黑鸟》。他唱得是那样的投入,加上他几分醉意,那情真意切宛如阿勒泰哈萨克人的铮铮一员。他的音准极好,哈萨克语吐词也十分清晰,倘若你闭上眼睛,抑或你不知道他的身世,你决然不会怀疑这位歌手是不是哈萨克人。我被他的歌声陶醉了。尽管这首《黑鸟》我听过千遍百遍,我自己也会吟唱它,而且自认为唱得不错,但是,从夏鼎歌喉里听到这支歌,我依然被深深打动了。我觉得有一股热泉在我眼眶中涌动,我极力不让他溢流出来。唱得好极了!我由衷地赞美着夏鼎。我们三个人禁不住一起为他鼓起掌来。夏鼎似乎忽然清醒了些,满是惬意的他,有些不无羞怯地说,好吧,咱们明天还要赶路呢,睡吧。于是,他略略蹒跚地走到床边,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酣然入睡了。不过今晚他睡得很安稳,如果将他的呼噜声忽略不计,比冬牧场公社接待站那一晚睡的安静多了。
真正的奇迹发生在第二天。早上从十分简陋的县委招待所出来,越过那座额尔齐斯河上的布尔津大桥,向东沿着萨沃尔山余脉驶去,不一会儿就走不动了。风已经把山梁上的雪尽数吹到山下,那条沿着山脉的搓板公路,浑然不知去向,隐匿在厚厚的雪被之下,好像要和我们猜猜谜语。这路是没法走了。大家下了车,略略商量了一下:要不要返回县城,从北边盐池那条路上去。此话被夏鼎否了,他说,那边的路是山路,雪比这边更厚,没法走。出现了瞬间的茫然。但路途是不能耽搁的,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
此时,夏鼎试探性地说了一句,要不,我们就下到河道里,顺着额尔齐斯河的冰面开上去?他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我们,最后把目光投向副州长,说,当然河道里会有一些危险,不过,你们要是信任我,我们都会平安无事。
副州长莞尔一笑,说,走,下河道去,没什么了不得的,你不也和我们在一起么!
夏鼎倏地跳上了驾驶座,作为前车,冲开雪盖,向河道驶去。我们的车压着他车辙,跟了下去。
我是第一次乘车走在额尔齐斯河冰面上。夏日里,我曾游泳横渡过额尔齐斯河。在我记忆中额尔齐斯河河面开阔,水流湍急。现在,下到河道里,两岸河套里的树林叶子早已落尽,河面似乎一下变得空荡荡的,与岸边白色雪野连成一体。遥遥望去,我依然能体味到白色雪被和蓝色冰盖下湍急水流的力量。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布尔津县武装部的一位部长,乘坐八座213吉普车越过布尔津河时,连车带人掉进了冰窟,连车影也没能找到。而现在,我们一行为了按期赶赴阿勒泰的会议,已经贸然在冰面上行驶了。我想我们在创造着一个奇迹。
在一个河湾处,夏鼎的车十分谨慎地停了下来。我们的车也跟着停住。大家都下了车。河道冰盖上的雪似乎与别处的雪不同,踩在脚底下发出别样的嘎嘎脆响,还能听到从冰盖下传来咝儿咝儿的回音。冰面上有一道道不规则的白色裂纹,那是河水与严寒施以冰面双重挤压的结果。
夏鼎指了指河湾靠岸一处一块马鞍垫般大小没有结冰的河面,说,你们瞧,那就是哈萨克人所说的Jilem--水涡。
缕缕白雾般的水气从哪里腾起。由于那里水深,从来不会结冰,是个冰面陷阱。哪怕就是结层薄冰,再覆以雪,就更加危险。人畜不小心走过去都可能掉进河里,更不要说汽车了。不过,河面上的雪确实很薄,这是被风吹走的结果。所以方便我们行车赶路。
他说,我在前边引路,你们压着我的车辙走,但不要跟得太紧,那样即使刹车也停不住,车会惯性滑行,免得出事。说罢,他打开前车轮轴头盖子,把前加力加上了。于是,加足了前后加力的两车重新启动了。我们打算在北屯进午餐,天黑前赶到阿勒泰。布尔津与北屯的公路距离是九十公里。一切顺利的话,中午应该赶到。
我们完全低估了额尔齐斯河。它的河湾变幻莫测,一湾接着一湾伸延开来,向我们施展着它无穷的变数。我们警惕地搜寻着潜伏于前方的每一处水涡--河床冰盖下的陷阱。其实是额尔齐斯河在与我们默默地较量。当然,额尔齐斯河以它的宽容首先接纳了我们,容我们在它冰盖上行进。但是,它又以无数未知的水涡在考验着我们的胆识。
为了躲避一个个水涡,夏鼎的前车在冰面上不断地画着龙,几近于蝺蝺前行。于是,额尔齐斯河冰面路程变得无限漫长。不过,已然躲过了在公路上被雪盖困顿的尴尬。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似乎不一会儿就到了中午。在光阴面前我们的如意算盘开始落空。北屯在我们前方还遥遥无期。此刻,即使是驾着马拉爬犁,也会比我们前行的速度要快。阿勒泰的严冬向我们无声地施展着它的威力。
时光已经过了正午,我们开始饥肠辘辘。寒冷一阵紧似一阵袭进车内,透过我们严严实实的双层皮袄,开始钻入肌肤,直奔骨髓。而我却想起昨晚夏鼎的歌声,心底涌起一股暖意。是啊,拖着丝缰绳的枣红驹和那将把耳坠化作小船的姑娘今在哪里。远逝的歌者是在哪一道河湾见到枣红驹和姑娘的倩影引吭高歌的呢。那歌声居然越过那个美丽的夏天传颂到今天。
前面出现了一片真正开阔的蓝色冰盖。夏鼎的车突然在冰面上画出一个舒惬的360度圆圈,停在那里。他像一个快乐的大孩子,十分惬意地跳下车来,在冰面上自己滑溜了一下。我们的车紧急制动,也在冰盖上画出一个半圆,横向哧溜着终于停了下来。在我们方才经过的冰面上,传来冰盖滚雷似的闷响。
夏鼎从车上拿来几块酸奶疙瘩,分给我们车上的几人。他说,午饭是没希望了,含一含酸奶疙瘩吧,不然会冻僵的。哈萨克牧马人在冬牧场上不吃不喝含一块酸奶疙瘩便能扛过一天的严寒。他说。
果然口含酸奶疙瘩身体渐渐开始恢复抵御寒冷的元气。不过,车上我们三人呼吸吐出的那点温呼气儿,开始在车窗上结霜,而且越积越厚。两侧的车窗渐渐被封住,就连前窗也开始挂霜。驾驶员的视线开始受阻。他不时地用手划着前窗,努力保持一小块他能看到前方的视窗。我们的车能否继续前行,就维系于那一小块视窗了。副州长坐在副驾驶座上,也在配合他时不时地划拉着前窗,不让被霜封住。
接近黄昏时分,夏鼎又一次在冰面上让车画出一个漂亮的360度圆圈停住了。他说,趁着天黑前,咱们得开出河道,上到公路上去,不然天黑后没法分辨水涡。岸上已经远离山地,是一马平川,路会好走些。
我们一边前行一边寻找着自然出口。在一道看似不经意的缓坡前,夏鼎的车突然加足马力开了上去。当我们接踵而至攀上河岸时,在密密丛丛的白桦林外,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茫茫旷野。但公路不知去向,满眼白茫茫的雪原,甚至没有车辙。夏鼎的车在前面引路,我们压着车辙紧随其后,向迷茫天际间的北屯驶去。夜幕已经降临,车灯极力划破黑暗追逐着前车尾灯两个跳动的红点。在深夜时分,我们终于抵达灯光稀疏的北屯。
看来,阿勒泰明天才能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