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岁月的风雨烟尘圆缺晦明,那只黑蝴蝶又翩然飘逸于我的眼前了。
34年前的那个夏晚,我们三三两两地徜徉于大运河畔的这所师范学校。
明天,就要毕业,步向社会,去独自驾驶自己的人生之舟了。对这生活了两年并将影响着我们一生的母校,谁不顿生起几多难以割舍的恋情!
我们,就在这昏黄的路灯下轻轻的晚风中盘桓着流连着,总想把这母校的一切尽收眼底。
那个时候,人的感情是单一的质朴的,很少现在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日见复杂的欲念。
不知什么时候,一件黑裙子飘飘逸逸地过来了,可以肯定,那一刻,我们的眼睛里都是共同的惊讶与愕然。
穿黑裙子的是我们班上的梅,她自净的脸庞高挑的身材配上那件黑裙子还真带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典雅和娴静。
梅是南京人,初中没毕业便随做教授的父母下放到宝应,干了两年活,教了一年书,后来给推荐上了师范。
她能歌善舞,曾做过班上的文娱委员。许是由于海外关系许是由于心高气傲不大合群,到了师二,她就不再是文娱委员了,换上的是另一位没有一点儿音乐细胞却是工人出身根正苗红的女生。
因为性别的差异,我和梅接触不多,只是我订的那本《解放军文艺》每一期刚到的时候,都是她,先借去一睹为快。也许"文娱委员"的落选,使她改变了兴趣,从音乐,而向文学。
她写的那篇回忆插队生活的散文,曾给习作老师作为例文在班上评讲过。记不清具体的内容了,只觉得文笔极流畅,感情极真挚,在这流畅的文笔和真挚的感情中,还带几丝淡淡的迷惘与淡淡的哀婉。于是,老师在她的这篇习作的最后,加上了一句"要克服那一种缠缠绵绵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语。
那确实是一个唱歌都要高八度的年代!
我与梅接触得多一些。是在宝应城郊,也就是在梅插队的那个村庄开门办学的那一段时期。
"开门办学",是接受再教育的一种形式,名日"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偶尔,我们也会自编自演些小的节目,演给乡民们看。梅创作并执导的《麦苗儿青青菜花黄》的那段表演唱,就曾赢得过乡民们一阵阵的掌声。
梅表面上沉寂,可情感的小溪,总是流淌着。她曾向我讲起过她的名字的来历:"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早上,我爸打开门,哟!满院子的雪,而院中的那一棵腊梅,就在这漫天的飞雪中,一朵一朵红红黄黄的开了。于是,也就有了我的这个名字。"言语间,满是一种自赏自怜的兴奋与欣悦。
那是春日的一个午后,我们在碧绿的麦苗和金黄的菜花间挖着棉花垄子。梅问我:"你最喜欢哪一种颜色?""当然是绿色了!"作为农人后代的我,对绿,总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她说:"绿色固然好,可我更喜欢黑色。"看着我有些茫然的神色,她指着那一片金黄的菜花上的几只蝴蝶说,"你看,红蝴蝶鲜艳,白蝴蝶轻盈,可总也比不上黑蝴蝶这不媚不俗的美丽与端庄。"说着,她放下手中的铁锹,小心翼翼地把那只黑蝴蝶捉在手心,仔细地端详,她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可又有多少人,能在感情上接受这黑蝴蝶睨?"继而,她有些怅然地一放手,让那只黑蝴蝶翩翩然然随风飞去……
当梅穿着那件黑裙子飘飘逸逸地从我们面前径自走过的时候,我忽然的想起了开门办学时她说过的那一些话语了。也许,她是要在离校前,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某种见解某种顿悟,以一种特有的方法予以表达予以诠释。而这,是需要勇气的,在那个狂热的年代里,穿裙子,已是鲜见,而黑裙子,更是与火红的革命色彩分庭抗礼背道而驰的。
梅在毕业后,就杳无消息。
14年前的一个春日,我带学生考试,又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大运河畔的这所母校。班主任曹老师,特地向我提起了梅。就因了那个曾给她带来苦恼的海外关系,梅去了美国。可她还一直喜欢文学,她曾写信告诉曹老师,在一次旅美华人华文的比赛中,她思念故乡思念母校的那篇散文,获得了一等奖。
"她还是一往情深地思念着故土,思念着母校的老师和同学呢!"曹老师的脸上,显现出少见的激动。
我的心里,也漾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了。为了梅,也为了我们曾共同拥有的那一段"恰同学少年"的难忘而又美好的时光!
地球很小,地球又很大。也许,这一辈子,梅和我们再无聚首的时候。可那件飘飘逸逸的黑裙子,连同她放飞的那只翩翩然然的黑蝴蝶,却是那样分明那样清晰地出现于我的眼前。
--愿梅在地球的那一边生活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