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后半叶,清廷中的洋务派人士在军事和经济领域推行了很多现代化的举措,期待中国“先睡后醒”,求强求富,但甲午战争的失败表明,当时的中国,离真正的改革还很远。请您先谈谈中国“睡狮”和“先睡后醒”的情况。
姜鸣:我们知道,“睡狮”的提法来源于拿破仑。1793年,英国国王派遣马戛尔尼使团访问中国,急欲打开与中国贸易的大门,但他们的要求遭到乾隆皇帝的拒绝。1816年,英王再次派阿美士德来华商谈贸易。他抵达天津口外时,嘉庆皇帝告诉地方官员,“如要求开通商口岸,严辞驳斥,筵宴遣回,不使其入京。”后来他又因跪拜礼仪而与中方纠缠许久,不被待见的阿美士德只好怏怏地踏上归途。
阿美士德在回国途中经过圣赫勒拿岛,拜访了在滑铁卢惨败后被监禁在那里的拿破仑。他讲述了自己在华的经历,认为只有战争,才能使中国明白打开国门对双方都有好处的道理。拿破仑评论说:“要同这个幅员广大、物产丰富的帝国作战是世上最大的蠢事。”他说:“开始你们可能会成功,你们会夺取他们的船只,破坏他们的军事和商业设施,但你们也会让他们明白他们自己的力量。他们会思考;他们会建造船只,用火炮把自己装备起来。他们会把炮手从法国、美国甚至伦敦请来,建造一支舰队,把你们打败。”阿美士德反驳说:“中国在表面强大的背后是泥足巨人,很软弱。”拿破仑指出,中国并不软弱,它只不过是一只睡眠中的狮子。“狮子睡着了连苍蝇都敢落到它的脸上叫几声。中国一旦被惊醒,世界会为之震动。”
七十年后,1887年,刚从驻英公使任上卸职,回国担任总理衙门大臣的曾纪泽,在香港《德臣西字报》发表《中国先睡后醒论》,表明中国奋发图强和谋求国家和平的正义立场,在国际上产生了很大影响。曾纪泽同样使用了睡觉的概念。他说国与人无异,人有幼年壮年老年,亦有一息待尽。欧洲人认为中国衰微终至败亡,其实中国不过似人酣睡,固非垂毙。“沿至道光末年,沉睡之中国,始知己之境地,实在至危至险,而不当复存自恃巩固之心。”《南京条约》签订后五口通商,“略己唤醒中国于安乐好梦之中,然究未能使之全醒。尚须庚申圆明园之火焦及眉毛,俄国之僭伊犁,法国之吞东京(越南),始知欧洲人四面逼近其地,势极形危险”.
曾纪泽指出,1860年后,李鸿章整顿中国军务,日有起色。今如他国再有战事,中国终不至有庚申之祸。他认为:“中国能顺受其颠沛,而从中渐复其元气,如帆舟之航海,将狂风所损坏之物,悉从船面抛去,修整桅舵,以将杀之风,作为善风,乘之稳渡。”这样的国家,不可称之为将亡之国。
曾纪泽兼任帮办海军事务大臣。他出使英国时,主持订购了“致远”、“靖远”号巡洋舰。他对于中国新式海军的振兴寄予很大的期望。曾纪泽死于1890年,他没有想到,甲午战争中北洋海军会全军覆没,中国这头睡狮尚未真正苏醒。
甲午战争因朝鲜而起,在甲午之前,琉球、越南、缅甸等藩属相继失去,清政府也都不了了之,怎么对朝鲜如此看重呢?
姜鸣:这是因为历史上,朝鲜一直同中国有着紧密的联系,也因为朝鲜紧挨着满清兴起的满洲地区。清政府别的藩属国都可以放弃,但就是朝鲜不能退让。李鸿章很早就看出朝鲜半岛将成为列强争夺的是非之地。当时在朝鲜角逐的,主要是五股力量:一是欲夺取朝鲜为领地的日本,二是想在远东拓展的沙俄,三是力阻俄国势力南下的英国,四是主张“门户开放”的美国,五是力保朝鲜藩属地位和东北地区稳定的中国。李鸿章主张朝鲜对各国均等开放以形成平衡,同时也做了军力上的准备。从北洋水师到北洋海军,其主要军事行动,都和朝鲜的局势有关联。为了应对朝鲜的内乱和日本势力的渗透,1882、1884、1894年,中国曾经三次出兵干预,前两次都恢复了朝鲜的秩序,第三次却失败了。
日本自己也曾面临列强的威胁,为什么对东亚近邻却有如此的侵略性?
姜鸣:当中国面临西方列强入侵、亡国灭种的生存危机时,隔海相望的日本也遇到相同的挑战,两国对于西方的回应几乎是同步的。在走向现代化的道路上,日本把效法西方、“脱亚入欧”、政治改革列为国策,通过明治维新,消除藩封割据,完成了中央集权和君主立宪政体。又把海外扩张,以朝鲜为跳板,踏上中国大陆,继而征服世界作为其发展的具体步骤。
幕末时期,日本思想家吉田松阴提出“得失互偿”的攘夷保国之策,主张在与欧美和好的同时,将失之于欧美者,取之于邻国。吉田的这种主张,通过他主办的“松下村塾”,影响他的弟子。而明治维新的许多重要政治家,如伊藤博文、木户孝允、山县有朋、井上馨,都深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成为明治维新后日本的最高国策。
日本方面,吞并朝鲜的战略应该是很清晰的,这与清政府对比很强烈吧?
姜鸣:日本很早就在作战争准备。甲午战争是日本挑起的。善于抓住机遇对外扩张,实现其国家战略,是日本的特点。
从地缘政治上讲,日本要向外发展,无论北上亚洲大陆,还是南下海洋,都要解决朝鲜问题、琉球问题和台湾问题。有鉴于此,1869年新成立的外务省,主要为解决朝鲜问题,向日本政府提出并获准通过了“日清交涉先行”的方针。1871年9月13日,中日两国政府代表在天津签订《修好条规》和《通商章程》,并于1873年4月30日在天津交换了批准书。通过签订这个条约,日本第一次获得了在亚太地区与中国的平等地位,并为打开与朝鲜的关系创造了条件。
这时,日本国内“征韩论”盛行,并于1873年达到高潮。当时主持日本政府的西乡隆盛,就是一个坚定的征韩派。1876年2月,日本强迫与朝鲜签订了不平等的《江华条约》,打开了朝鲜的大门,迈出了登上大陆的第一步。同时也否定了清朝与朝鲜的藩属关系,开始打破了东亚“华夷秩序”.1882年又借口“壬午兵变”,与朝鲜签订《济物浦条约》,取得了向朝鲜的驻兵权,并第一次向亚洲大陆扩张军事力量。“甲申政变”失败后,日本又与中国于1885年签订了《天津会议专条》,获得了将来出兵朝鲜的依据。
在“征韩论”盛行之时,日本的“征台论”也兴盛起来,并且是与吞并琉球的战略相关联的。1874年,日本借口台湾土着杀害琉球船民事件,派兵入侵台湾岛,同时在北京与清政府交涉。中日签订《北京专条》,中国政府支付五十万两白银,换取日本从台湾撤兵,并将琉球船民称为“日本国属民”.侵台之役是明治政府成立后首次针对中国的用兵,它不但践踏了中日《修好条规》,更为日本吞并琉球创造了条件。1875年,日本决定废止琉球向中国的朝贡关系。1879年又决定废琉球藩,改为冲绳县,琉球国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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