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医学世家。在别人眼里,我聪明勤奋,从医学院的优等生到知名医院年轻有为的临床医生。可我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付出这些努力,只是想与父亲区隔开。如果父亲原本平庸之辈,我也无话可说。但事实上,他主治的临床病例一直被指定为实习医生的必修功课,好多生性傲气的顶尖同行谈及父亲的医术,也不吝言辞地发出由衷赞许,可父亲却做了一个乡间医生。
父亲退休那年,我开车去爱尔兰乡下接他。我小心翼翼地把握方向盘,道路最狭窄最崎岖的地段是天使谷,我下意识地减缓车速,并且随时准备踩刹车。
可是,前边拐弯处的树干上出现一团亮光。我不禁叫道:“嘿,那是什么?”父亲见怪不怪地答道:“是星星灯。”车开近一点,那是一盏透明树脂材料制成的星形灯罩,里面包裹着一只亮度很强的矿道手电。灯光照着贴在树干上的一张纸,上面写着“祝罗杰医生一路平安”,那是父亲的姓氏。
再向前不久,又出现一盏星星灯,照着路边的一处小塌陷;下一个地方并没什么状况,但也有一盏星星灯,外加树枝上挂着的一只附纸条的小篮子,叮嘱父亲一定要带走里面的熏肉……车在崎岖的道路上停停走走。一盏接一盏星星灯在我面前闪亮。我感慨着:“因为有你,才会有这些星星灯。”
一路沉默的父亲悠悠地说:“给你讲个故事:很多年前,我到这里做公益性*的巡回医疗,因为遭遇大雪,不得不在这里待了整整3个月,那段日子我给很多当地人进行治疗,其中有个叫菲罗莉的姑娘得了严重的急性*肺炎,也被我治愈。融雪之后我回伦敦继续工作,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接到菲罗莉打来的电话,说当地出现大规模流行病,希望能得到我的帮助。我没有任何迟疑地加入特别医疗队赶了过去。”
“那几个月,菲罗莉帮了我不少,当然,她也不断地问一个同样的问题--我能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要知道,那时的我有医学博士头衔。深受上司器重,完全没有道理留在这个偏远的乡下。所以每一次,我都设法回避菲罗莉的问题。疫情即将结束时,菲罗莉又一次问我能否留下。我不想伤她心,就开玩笑说:‘如果你能让天使谷夜晚的山路亮起来,我就考虑留下。’因为夜晚穿越天使谷出诊,我们在漆黑的山路上没少遇到麻烦。菲罗莉愣了愣,然后沮丧地离去。”
“记得那是十一月,黑夜降临格外早。一户农家用运草料的小货车载我去县城转长途车。开进天使谷,我看到了现在这样的情形,一盏盏星星灯沿路亮着,不过那时的灯罩是用玻璃做的。每盏灯下还系着纸条,上面写满祝福,或者让家里的小孩子用稚气的画儿表达对我的感激,或者是一只寓意好运的小铃铛。车行到出谷的山口,回头看着那些在黑暗里的星星灯--和那些闪亮的、淳朴的渴望相比,一个医生,哪怕是天才医生的年度奖之类的个人荣耀已经不重要了。于是,我留了下来。接着和菲罗莉恋爱、结婚、生子……很多年过去,有些人故去,有些事过去,可这些星星灯却印证着我人生的另一种价值和事业的另一番辉煌。”
我静静地听完父亲的讲述,心不觉动了动。
小车终于行驶到天使谷口,最后那盏星星灯下,居然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他的右臂用绷带缠挂在胸前,父亲示意我停车,走下去招呼道:“小雷斯,过两个星期你就可以拆掉夹板了,只是以后不许单独爬柿子树。”孩子说:“妈妈说是由别的医生来帮我拆夹板,我该怎么称呼那个医生呢?”他的小眼睛里充满了依恋之情。
父亲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我下车,走到孩子面前说:“嗨,你可以像以前一样称呼罗杰医生,因为我将负责给你拆夹板。”小家伙乐滋滋地转身朝农舍跑去。
父亲问:“你决定接我的班了?”我点头道:“决定了,而且还决定买辆最新版的悍马越野车,车灯强光的那一款。”随即,父亲朝我伸开双臂--天使谷的星星灯下,老人满是皱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