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之时,读到巴金先生的《鸟的天堂》一文,其中有许多关于榕树的文字,文中用抒情的笔调介绍了村子里一棵很古老的大榕树,而且一棵榕树独木成林,郁郁葱葱,从树枝上伸下来的气根便又长成新植株,孩子们如何在有月的夜晚兴致勃勃地玩耍之类的叙述。自然对这种热带地区生长的榕树有了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
有一次海南旅行,导游介绍我国着名的大叶榕树时,我们走了过去,围着这棵巨大的榕树转了一圈,仔细端详了一番。原来这就是榕树啊:略显光滑的树皮,多根枝干成束状向上生长,枝杈相互绞结成袋状,树干中间是空心的。问及导游这种奇怪现象,她也说不清楚,只好作罢。去年我在云南西双版纳世界热带植物园,在各种世界珍奇植物中找这种榕树,在这里我第一次真切观看到了植物界最残酷的绞杀现象。
榕树无可非议是热带雨林中植物强者,盘根错节爬山入崖,攀树附藤一路向天,只要有一丝生存空间,绝不放弃生存发展壮大的机会,这种顽强的生存精神,很受人们的赞赏和青睐。当然它只是一种植物,只是一种植物生存的本能,这就是榕树的生存精神,怪不得马来西亚将榕树当作国树。
自然毕竟是自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绞杀现象是榕树生存的基本法则。绞杀现象,生物学名词,是热带雨林常见的现象,意思是一种生物依附于另一种生物而生长,最后吸干寄主的营养,导致寄主死亡,发展壮大自己。这是一个很残酷的现象,这个名词时时噬咬着我的神经,这种生存方式带有浓浓的血腥气味,让人望而生厌。
回过头来,让我们近距离地领略一下榕树成长的过程,物种竞争成就的强者。在热带丛林中,巨树参天,藤萝密布,上面枝叶交错相叠,下面根根相接,有限的阳光空气和养分为热带各种植物竞相摄取。阳光是照不到潮湿的地表的,只有一些绿苔和怕光的蕨类植物在疯长。一颗榕树的种子在鸟腹中周游了一圈,无意中被排泄到一棵百年红壳松的枝杈间,这颗种子汲巨树之雨露,沐林间之微光,初露小小的嫩芽。而后,向下伸出的气根,在偶尔的微风中轻轻地摆摇,像是给这颗巨树--它的宿主,摩肩捶背一般。向上伸展细嫩的枝条,攀上了红壳巨松躯干,与巨树亲之近之,抚之爱之。巨松抑或在想,多么可爱的小藤萝呀,他是想靠着我向上爬一下,吸一点阳光的吧,是想站在巨人肩头风光一番吧。也就是我,才能这样无所遮拦地吸收着充足阳光、水分和营养,小不点也算我的一个附庸吧。
小小榕树苗渐长渐壮,它的触手慢慢插入巨树的表皮,悄悄地汲取着巨树表皮零星的养料和水分,巨松欣慰地想这是小孩子想给挠痒痒而已。我也正需要这样的待遇,红花还需要配绿叶吗,我为什么不能用细细的小榕树来做个配角呢,也只有我这样的丛林中的大块头才配得上作这个小东西的宿主,扶助它成长起来,养育它我是太绰绰有余了,让我们共生共荣吧。有一些朋友对它发出警告,但巨松不屑一顾道你们是嫉妒吧。
在巨松的滋养下,小榕树迅速成长,气根很快伸入地下渐变粗壮,枝条日渐有力,当榕树的触手已经深深插入巨松躯体的时候,它感觉到了隐隐的痛,告诫一下小不点,嗨!小东西你弄痛我了,没有回答。榕树的许多气根有一部分深深地扎入地下,占有原有巨松的根基,挤兑它的老根浮出地面。另有一部分气根已经无休止地继续插入巨松的躯体的深处,同时榕树枝条已经从各个角度把它全面包裹,数不清的触手插入它身体各部位,阻断其经脉,掠劫其营养,汲食着巨松从地层深处汲取的营养液作为免费三餐。在巨松的滋养下,小榕树长大变粗,变得更加强壮孔武,力大无穷,积蓄所有的力量伸向巨树,巨树的灾难才刚刚开始。它痛得大叫,它挣扎着,抗争着,嚎叫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叫声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最后变成了耳语,垂死的挣扎早成了徒劳。
巨树变得气息奄奄,榕树榨干了它的液汁,掠走它的营养,包裹着它的枝杈,分割蚕食着它的躯体,借着它高大的身躯编织起了巨大竖直的网袋,在百树间高高地雄壮着挺立着,贪婪地呼吸着充满阳光味道且甘甜湿润的空气,享受着绞杀带来的巨大成功,接受着空中和大地给予的各种馈赠和弱小邻里言不由衷的祝贺。红壳松慢慢地窒息了,生命随风远远飘逝。巨松灵魂可能到死神那里也不会明白,那个小东西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有什么对不起你,这样对我。它根本就没有想到,榕树自从附着上它的那一刻起,在谄媚的背后就没有停止过对它的盘剥、敲诈、汲取,竭尽利用之能事,等到它老迈了无用了,而榕树日渐强壮伟岸,它远非榕树的对手了,等待它的只能是残酷的非正常死亡。丧钟敲打得如此急骤惨烈,相煎太急!
现在回头观看这副嘴脸,这是一份竭尽谄媚能事的小小可爱,等羽翼丰满之后,摇身一变,变成了恩将仇报的背叛者。农夫和蛇的寓言故事,要比这逊色许多。
绞杀,绞杀的对象,原来是自己的宿主,绞杀得干净利落,原有的老树死亡之后,渐渐枯朽,为虫子所噬,为风所摧,为雨所淫,为榕树新生的幼小气根继续着肥厚的养料,与日俱增的只有朽树中的空洞而已。而榕树早已昂首挺胸雄赳赳地立在那里,虽然胸中无物,一副空皮囊高高直立,向世人炫耀着伟岸和强大,以及独木成林的力量和气势。人们早已忘记了榕树当初的成长历程,只为现实的存在而欢欣鼓舞、激情奔涌,忘记了这样一个高大威猛的生命背后,还是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在里面。
在中国古文故事选编《贤弈编》中有这样一篇短文:兽有猱,小而善缘,利爪。虎首痒,则使猱爬搔之。不休,成穴,虎殊快不觉也。猱取其脑啖之,而汰其余以奉虎,曰:“余偶有所获腥,不敢私,以献左右。”虎曰:“忠哉,猱也!爱我而忘其口腹。”啖已又弗觉也。久而虎脑空,痛发,迹猱,猱则已走避高木,虎跳踉,大吼而死。
这则成语是猱搔虎痒。那小小的猱猴与幼时的榕树有如伯仲,不相上下,只是小猱永远也不会具有猛虎的威势和力量,这样看来小猱猴比起榕树来还差之甚远。
若干年之后,风从空洞穿过,空洞呜咽作响。风对子孙们说,听听这永无宁静的呼喊,那是巨树不眠的灵魂在那里哀嚎,它提醒人们记住那种小小甜蜜的代价和绞杀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