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在一起》时,感染艾滋的刘老师说她有天打车的时候,司机问她去哪,她说了地址,对方有点奇怪,看了她一眼,说:“你去那儿干啥?那儿都是艾滋病。”
“我就是。”
司机一脚刹车,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说:“我看你也是一个人呀。”
这句话,足见误解和恐惧之深。一个社会的恐惧和暴戾之气,往往来自想象,而不是事实,来自议论,而不是感受。
但一切了解的开端,也埋在同一句话里,这句话把我们按在水里,浸没于他人之中。
浸没是一个很危险的动作。
托尔斯泰听肖邦的音乐会发起火来:“这音乐到底要把我怎样呢?”
敏感的人,有强烈的感受,就会被“怎样”,就会被动,摇晃不安。
但必须冒险置身其中。
有人在药家鑫案的节目后问:“你们为什么要选这么敏感的题目?”我想起村上春树的书中只采访了受害人,没有采访那些投下沙林毒气的人。可能是条件限制,他虽然意识到那些狂热信奉者的某种特点,“最可怕就是由特定主义、主张造成的类似精神囚笼,多数人需要那样的框架,没有了就无法忍受……一旦陷入原教旨主义,就会失去灵魂柔软的部分”,但他还是没有在真实世界里穷尽一切努力,去感受囚笼中的灵魂,不能揭示这狂热背后的“为什么”、“不能忍受”的是什么。
可见一个作家也会遇到这种痛苦的选择---要不要认识人,要不要认识那些被认为是恶棍的人,甚至不为任何改造性的目的,只为了认识人的本来面目?
陈虻以前要我宽容,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现在我体会,理解是要有基础的,这个基础是感受。
采访花甲背包客时,两位老人说年轻时被教育要解放三分之二的全人类,现在出了国,在澳大利亚看到土著人的生活,政府给他们提供了住房和物质,他们不高兴,就是喜欢睡在野地里。这对夫妇感慨:“我俩才讨论,幸福到底是什么,幸福是能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这话很简单,但你没有感受的时候,你就体会不到。”
他们说,“单一就会狭隘”;即使是善,强加于人,偏执一端也会如此。
托尔斯泰信仰真善美吗?当然,但他有才能,不会用简陋的方式掌握真理,“像披起一件皮大衣一样快”.在写安娜·卡列尼娜时,他已经知道什么是必然性的悲剧结局,但这与道德无关,他只是浸没在生命之流里,在每一种相互冲突的感觉中,精确地称量出其中的分量,看见哪一方具有压倒性的影响,在这个社会的秩序与结构中,什么将是无可避免的,“何事不得不发生,何事无法完成或不可能完成”.
我有一个阶段,勒令自己不能在节目中带着感受,因为我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但托尔斯泰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对生活在此侧与生活在彼侧的人都要有所感受,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