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次非常成功的偷袭,我们进入了加拉各村(可能是另一大同小异的叫法)。村子里只剩下一些妇孺老弱。真凑巧,这天上,所有罗洛贝族的武士(人们大概就是这样称呼这些乌依斯底,不过我也拿不准)都出去打猎了。
多亏深厚的暮色,又亏得有这样的一招:我们的一个士兵偷偷打死了一个非常丑陋的守卫者,这人满脸皱纹,活像是一只上了鞋油的旧皮靴;他蹲在围墙旁边,自以为守卫着村子。我们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直爬到了中央广场的附近。
大家隐蔽在矮茅屋后面,子弹上膛,步枪平托,一切就绪,只待我们开火消灭所有这些人影儿。他们仍然一无所知,三三两两地坐在石头上和地上,另外有一些人来来往往地走动着。
在我前面,有两个黑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背靠着墙,默默无声,一动也不动地紧偎着。我瞄准了右边那一个,暗自思忖道:他们两人没完没了地在谈些什么呢……
一声号令!我们的步枪从四面八方同时发射,有如晴天霹雳。时间并不长,两分钟而已,这些漆黑的人影儿,全都呜呼哀哉,被打发回老家去了。他们好像钻进了地底下,又好像烟雾似的,风吹云散了。
说实话,我承认,对逃过我们密集的排射,跟田鼠一般钻进矮茅屋去的那些男男女女的幸存者,我们后来打发得有些过火。为了胜利的欢乐,这一场杀戮是可以谅解的,而且在战场上这也是极其自然、极为人道的,何况我们又喝醉了--我们在一所较大的茅屋里找到了一桶甜酒,可能是个什么倒霉的英国间谍卖给这些罗洛贝族人的。至于我个人,必须交代一下,当时发生的事情,在我脑海里只留下一片极端混乱的印象。但是有一件事,我却记得很清楚:两个黑人,在我前面,我举起步枪,瞄准了其中一个。这两人后来我又见到了:因为我几乎绊倒在他们身上。就在前不一会儿,他俩还不言不语,模样真够滑稽,现在却变成了尸体,倒在长凳下。这是两个小黑人,一男一女,身子蜷缩,相互紧抱着,酷似两只紧握住的手……是一对恋人!这件事总是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萦绕在我的脑际,以致在这样一个值得纪念的夜晚,我不禁有好几次以此来说笑逗趣。
后来,我的脑子完全糊涂了:狂食暴饮,呼嚎吼叫,手舞足蹈,挤鼻子弄眼儿,乱蹦乱跳。突然,脑壳上一阵剧痛……我跌倒了……不省人事。
六个星期以后,在圣路易医院我才恢复了神智:一天早晨,我睁开了两眼,四周呈现出一片白色,散发着一股碘酒气味。
此后旁人陆陆续续地告诉我所发生的惨剧:我们的连队过于疏忽,滞留在那被征服的村子里,而且倒地酣睡。因而,回家来的罗洛贝族的武士杀尽了我们全部的人,全部,一个也没剩。
“那么我呢?”我问。
他们告诉我,说运气救了我,一所茅屋倒塌了,断墙土块把我压倒在下面,但是却把我遮盖住了。第二天,远征军的主力重新占领了村子,洗劫了全村,终于把罗洛贝族人杀得一干二净,还从掩盖着我的坍塌的碎块堆里,拉着我的两腿,把我拖了出来。
……不过更妙的事还在后头:总督来到我的床前,亲手颁发给我五等荣誉勋章。
我所有的同伴全都送了命,而我却得到了勋章!这一天我是在一种无法描述的激情中,和一种至上的幸福中入睡的。
没多久,我伤愈了:我迫不及待地想佩戴着我荣获的勋章回到故乡去。我做着种种美梦:父亲,母亲,邻居,所有人的面孔都出现在我跟前。我昔日的那些旧友仍然是些穷光蛋,不敢和我交谈。工厂的那些领班们都来和我拉交情。谁料得到呢?说不定那位有钱的慕莉爱小姐也会不顾她那一大把年纪,答应嫁给我!
盼望已久的日子来到了:七月的一个清晨,我抵达维勒福城。我穿上了我原来的那件军大衣,挂上了我的新勋章,昂着头,迈着方步。
天啊!多么了不起的欢迎会!车站,乐声响连天,列着队的少女,年幼的和年轻的,全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摇着旗子,挥着花束。有位先生,他的那件小燕尾服紧紧地裹在身上,脸孔红得像头母牛。我还没来得及走下车厢的踏板,他就急忙向我致意。那位德·维勒凡尔伯爵,古堡的主人,身上穿着猎装,朝我微笑。人群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有人嚷着:“瞧,就是他!”这就好像在高呼:“国王万岁!”我的父母,在人堆里,身穿礼服,满面春风,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人们把我拥到市政厅去进午餐。席前,席后,没完没了的演说,所谈全是关于我一个人的事。大家称我:“加拉各光荣的幸存者,塞内加尔的英雄”.人们以数不清的各种不同的说法,在我面前谈我立下的功勋,并且用某一种方法,猛然间使之和法兰西、文明等等有关的事情混在一起。
将近黄昏,午餐才告结束。人们平静下来,一位新闻记者走到我的坐位旁,请我为他的报纸亲自跟他谈谈我的光荣事迹。
“嗯,好,”我说,“就是这样……我……我……做了……”
然而我找不到任何词句来继续这个开场白,只好哑口无言,呆望着他。
“我记不清楚了!”我无可奈何地这样说。
“回答得真妙!”这个自作多情的花花公子尖着嗓门喊叫着,“这位英雄连他自己立下的丰功伟绩都不屑回顾!”
我微微笑了笑,大家散了席。外面还有陪送的人群,他们一直排到村镇的尽头,言之无物的演说,巴尔贝大爷的敬酒,最后是一场令人受不了的拥抱,这样,大家才散了……我终于在朦胧的夜色中,独自来到了工厂区附近。
我沿着教堂旁边的小石子路走回家。夜色已降临,我不时地眨着眼睛,两眼还在冒金星,两脚异常沉重,脑海里昏昏沉沉,一片空虚,然而,我总觉得有件心事放不下。
不错,那位报贩子提的那个荒谬的问题,像一根钉子插进了我这可怜的脑袋,“你做了些什么了不起的事?”对呀!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很明显,我做了些绝非寻常的事,十字勋章就是证明,但是,究竟是什么呢?……我突然立定在昏暗的小路当中,我站在那儿,有如埋进地里的一块界石。我寻思着,很遗憾,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是他们的香槟酒和他们错综复杂的大道理把我的神智搞糊涂了吗?我多少有点像某些小说中的人物,忘却了自身的一段经历:我忽然忘记了自己的功勋,就像我全然不曾有过什么功勋似的。
我心中异常不安,继续向前迈着步子,和从前一样往家里走去。
……这时,在一个拐角上,我透过昏暗的月色,发现有两个人,互相紧偎着坐在庄园里的一条长凳上,他们像是手拉着手,谁也不说话;不过,他们似乎沉湎在一种共同的寂静之中,仿佛全神贯注于一件重要的事情。朦胧的夜雾中,一点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能分辨出他们的形体和察觉出他们胜似语言的那种内心的交往。
“哎呀!”我叫了一声,又站住了。
两眼直望着村镇深处的这个拐角,骤然间我恍如看见了另外一个村庄,现在它已被消灭殆尽,这个村子和全体居民,最要紧的是那两个小黑人,都已从这地球上消逝了。他俩曾经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虽然只看到他们的形体,只察觉到他们那种心灵相通的默契……这对小黑人,由于夜色的简化作用,就和这里的两个人影一模一样。
这两个影子,那两个黑人……我会发现他们之间有一种联系,这实在是太傻了,但我确是发现了。人们酒喝得过量的时候,就会变得十分天真,头脑也简单起来,我一定是相当醉了,因为这种可笑的联想,本来应该使我发笑的,却使我哭了。我的手伸向十字勋章,把它从胸前摘了下来,很快地塞进口袋深处,好似一件偷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