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青壮年时代虽然受过不少打击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忧愁的样子。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眉头,这一点深深地影响了我,我的乐观与韧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父亲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表现在他对生活与生命的尽力,他常说:“事情总有成功和失败两面,我们总是要往成功的那个方向走。”
由于他的乐观和理想主义,他成为一个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就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也是个风趣的人,再坏的情况下,他也喜欢说笑,他从来不把痛苦给别人,只为别人带来笑声。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通过这些工作,启发我们的智慧。例如我们家种竹笋,在我没有上学之前,父亲就曾仔细地教我怎么去挖竹笋,怎么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没有出青的竹笋。20年后,我到竹山去采访笋农,曾在竹笋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笋农大为佩服。其实我已20年没有挖过笋,却还记得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可见父亲的教育对我影响多么大。
由于是农夫,父亲从小教我们农夫的本事,并且认为什么事都应从农夫的观点出发。像我后来从事写作,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常说:“写作也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没有不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写政治文章,他说:“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写政治文章,就像种稻子的人去种槟榔一样,不但种不好,而且常会从槟榔树上摔下来。”他常教我多写些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评骂人,他说:“对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评的文章是放火烧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烧山则常常失去控制,伤害生灵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创作者,不要做理论家,他说:“创作者是农夫,理论家是农会的人。农夫只管耕耘,农会的人则为了理论常会牺牲农夫的利益。”
父亲的话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是用农夫的观点来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
有一回,我遇到了创作上的瓶颈,回乡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恼说给父亲听。他笑着说:“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还要不要种香蕉。你看,我是种好呢,还是不种好?”我说:“你种了40多年的香蕉。当然要继续种呀。”
他说:“你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呢?年景不会永远坏的。”“假如每个人写文章写不出来就不写了,那么,天下还有大作家吗?”
我自以为在写作上十分用功,主要是因为我生长在世代务农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没有不辛劳的农人,我是在农家长大的,为什么不能像农人那么辛劳?最好当然是像父亲一样,能终日辛劳,还能利他无我,这是我写了十几年文章时常反躬自省的。
母亲常说父亲是劳碌命,平日总闲不下来,一直到这几年身体差了还时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里好好休息。父亲最热心于乡里的事,每回拜祭他总是拿头旗、做炉主,现在还是家乡清云寺的主任委员。他是那种有福不肯独享、有难愿意同当的人。
父亲有五个孩子,这里面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少,原因是我离家最早,工作最远。我15岁就离开家乡到台南求学,后来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数非常有限。近几年结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难得回家两趟,有时颇为自己不能孝养父亲感到无限愧疚。父亲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说:“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个有益社会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时候,看我不会农事,他会跑过来拍我的肩说:“做农夫,要做第一流的农夫;写文章,要写第一流的文章;做人,要做第一等人。”然后觉得自己太严肃了,就说:“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台湾话,原意是大条、大只,引申为有权有势)的流氓呀。”然后父子两人相顾大笑,笑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