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前一口酒,活到九十九。龙潭镇流行此养身之道,花甲翁妪,三岁顽童,能把盏茗酒而不烂醉,出口皆酒道行话。
每年七月七,镇人迎远亲近朋举行酒会,十人围一张八仙桌猜拳行令,赢者起身劝酒,输者并不扭捏推辞杯杯见底;一时三刻喜气盈盈,耕作的劳苦,地里庄稼的丰欠,全不记得了。镇人轻松舒意,心底真话合盘托出,或畅笑如大喜临门,或咒村长或骂其老婆是泼妇,痛快淋漓大乐大趣便在酒中了。若杯酒没落肚肠,即面红耳赤,呕呕吐吐会大失面子,从此在人前抬不起头说不起话,自觉丢人现眼,不敢在镇上再张狂,只有安安分分过小日子了,叹前世作恶,投错胎生了贱命,指望儿辈争气的有之,上吊寻死的也不少见。镇人对海量者尊称为酒主,凡事敬三分、让三分,四时八节会提了四包礼以表诚意。
但酒主是不易当的,须是百人不敌,千人慑服,呑酒悄无声,从无醉态,还得验身是否出身酒族土着。数年前镇文化站干部朱君广泛搜集材料,对验身过程作了详尽的描述:
凡酒族肚脐凸突,呈紫褐泛蓝,此乃先祖谪传之胎记也。验身后拔毛发四十九根,用文火烤焦碾碎,伴酒喝下。上届酒主手擎符箓,摇震铜锣银铃,持一柱柏木香熏历届酒主灵位,对气萦绕中,郑重呈上一块陶片,上有“酒口口口”四字,当届酒主跪受陶片徽记。镇人高呼一声且唱道:
天灾人祸都不怕
喝坛酒后来保驾
炉塘烈火打把刀
山前山后割黄蒿
割黄蒿 种禾苗
五谷里面酒香飘
……
歌毕,新酒主翻动历书,择定酿酒吉日顺时。多选在农闲,支三百三十三口酒灶,杂粮拌料,面麦曲 为引。为时但见镇内镇外烟火袅袅,人影憧憧,幼童奔东家走西户,喊道:酒来了,酒来了……!清亮的酒线般流淌,镇人先接三盅敬孝祖宗,告先人在天之灵,承恩生养庇佑阖家安泰。相传若不敬酒列宗列祖,便遭报应。明国七年,天下大旱五谷不生,镇里有一汉子酿酒先自品茗,晴空顿起几团恶云雷动电闪,汉子大为惊骇,心知将被殛杀,遂在生母胯下爬过,跪雨地祷告求饶,但依然遭殛,镇人闻讯赶来围观,唏嘘不已。
朱君所记,无疑是真中隐假多有杜撰。该文发表后,朱君交妻珍存,恰逢幺儿拉屎一泡,妻情急之下用以揩儿屎屁股,那蝇头大小的朱君名字便呈一派蜡黄。朱君悔不该当初与粗俗女子结亲成家,以海碗舀酒,望月暴饮,醉眼朦胧,沿镇街行走,吟诗作赋,在镇外古井口徘徊良久,遂对天洒泪悲叹,投井而亡,百事了了。
镇人爱酒,视酒为尤物,轻易不施舍与外人。偏镇里出一小浪子,打瞎子,骂哑巴,尽干缺德事。生来嗜酒如命,无奈家境寒微,又懒得动手自酿,落得沿家挨户讨喝的境地。镇人看他不起每见他涎水长流,面黄肌瘦,口吐白沫之际,要挟他喊爹叫爷,小浪子一口一声爹,主人答应后便舀酒与他,长年累月他遍身生满酒痱,夜晚头伸入空酒坛,呼吸些微酒气方能入睡。
这小浪子就是我五叔,十九岁参军,一次上级首长到连队视察,因陪酒有功,被提了班长,又逢了女孩儿那年月不爱红装爱武装,五叔娶了城里妮做了娘儿,第一次归家探亲,镇人夹道相迎,奉上温酒熟菜,叹羡五叔福大命大造化大,又不免记起他儿时光腚脱涕之情形,出工前在唇上抹煤油谎称吃猪肉之狼狈。这时人们便会说:“人是说不定的,小时窝窝囊囊,长大倒是干大事的呢。”五叔不久退伍安置在小城工作,一步一梯步步高升,做了不大不小的儿,镇人或是送去土特产,或求他帮忙买凭票供应物品,都见五叔叼香烟品茗茶消遥自在。那年五叔回镇祭祀祖坟,事后与家父同桌共餐,言谈之中,夹杂着国事天下事单位事,父亲属玩泥巴捏锄把档次,听高深道理如入五里雾地,于是频频点头,说:“喝!”五叔百盅水酒下肚,话多失口泄了升迁机密:原是全凭一个酒量,做了官场的通行证。领导聚餐,他前去陪吃,某头头鸡肠狗肚,半杯酒吞下,脸面犹红似白了,五叔却伸出大拇指:“好酒量。”头头疑惑不解,五叔接过酒杯道:“我代喝啦!”头头则可继续行令打关,高喊:“一心升官,四季来财。”赢,五叔笑道:“X主任拳硬”或“X局长好拳法!”输,五叔提出交战,六拳喊止,他连输拳,俗称:“尽面子”,起身仰脖连饮六杯,以答谢领导在拳术上的承让,五叔说,酒场是个大世界啊!父亲仍不明白个中事理,又连连劝酒。五叔乘着酒势,讲起一件往事:某次五叔随一头头下乡蹲点,乡民憨厚,温酒款待,沉醉后大家围火塘取暖,头头手触一物惊呼:蛇!五叔随声应道:难怪我触着冰凉凉的呢。头头仔细一察,一木棒而已,面露不悦之色,五叔又说:“难怪我摸着硬帮帮的哩,我想不会是蛇?!”头头笑了,五叔也跟着笑了。不久,五叔又官升一级了。
看来酒后吐真言确是不假的。据说我奶奶当年是龙潭镇一枝花;奶奶吐出的杏仁,后生家拾起噙在嘴里细嚼;奶奶扔掉的鞋袜,有人拣去缝在绒帽上做饰物……多少殷富人家子弟,请媒牵线都不能令她动心。我爷爷是穷打猎的,居然迎娶回了奶奶,引得满镇风云。爷爷和奶奶在后人面前从不提年轻时的罗曼史,晚辈中有不晓得事者偶尔问起,爷爷便骂没大没小,奶奶也扬起拐杖做要打的样子。一年春节,家人团聚四世同堂,奶奶多喝了几口丹凤葡萄酒,避开爷爷咬字不清地对孙子辈说:“你爷爷呀--是个怪气的人。那一回,我摘了一篮杏子,偷偷地送到他家后门口,怕他看见急忙走了,可没等回到屋,远远地望见你爷爷在我窗口挂了一张狼皮……”.奶奶说罢,表情安然祥和年轻了许多。晚辈方知爷爷也好酒,曾醉卧崖树下吐了一地的污物,一狼路过吃了便倒,与爷爷相向而眠,嘴对口,脚对足,爷爷酒醒了便用麻绳死勒狼颈,洋洋气派地出现在龙潭镇街头,当晚爷爷就把狼皮献给奶奶做了夹袄……
如今龙潭镇再无此大勇之人了。镇外的山林已被伐尽,再没了野狼的出没和嗥叫。镇人依然喝酒,却无人能醉缚狼只了。山上种了大片的苞谷和蚕豆,食之有余便酿了新酒,一日三餐,餐餐用酒。这信息传进城里,五叔便辞了公职不再当主任了,回镇办了一爿酒店,五婶也做了小二,把镇人酿得的谷酒购下,又运到城里销售,生意是越做越红火,铺面也越开越大。过往龙潭镇的人,大老远就能望见五叔的酒店,店门前酒旗迎风飘曳,旗上有五叔亲笔书写的四个大字:酒香千里。而五叔自此就不再饮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