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坠在暗夜中倾听牛反刍的声音。这种草料与唾液杂揉的声音使他陷入经常性的回忆。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裹在这声音里,可回忆像深渊一样难以洞穿,他总是无功而还。
继父大约是快死了的缘故,这一段他几乎天天都来牛屋和宝坠说话。有时他一言不发地抚摸宝坠的脑袋,眼睛里漫出混浊的泪水。宝坠就说:“叔,你饿了?” 因为他饿极了就想哭。
继父摇摇头,青黄的面颊抽搐着,他哆哆嗦嗦地拉住宝坠的手说:“等叔死了,你就回屋里去睡。”
“我乐意和牛在一起。”宝坠嘻嘻笑着,“花儿快生小牛犊了。”
花儿是一头棕白相间的花母牛,它左脸有块形似兰花的白斑,这使它比扁脸和地儿都显得漂亮。地儿是一头三岁的黑公牛,是家里耕田犁地的主要劳力;而扁脸矮矮的个子,深棕色,是头年长的公牛,由于尾巴太粗,拉屎时老是弄脏尾巴。宝坠便埋怨它,夜里往槽子里添食时就拍一下扁脸的肚子,“别贪吃个没完啊,吃东西要有时有晌的。”
这话是母亲经常说给他的,如今他转嫁给扁脸。扁脸可不管这一套,它食量惊人地照吃不误,身后的卫生自然也就每况愈下。宝坠曾试图将它的尾巴用绳子拴起,高高地吊在牛栏上,可他仅仅试验着刚把绳子系在牛尾上,扁脸就拉下一盘屎,用尾巴卷着扬到宝坠的脸上,气得宝坠直想割下它的尾巴。
“割下你的尾巴喂狼!”宝坠威胁着,却把扁脸尾巴上的绳子解了下来。
继父已经好些天不来牛屋了。雪儿每次来给他送饭,宝坠就问:“我叔死了吗?”
雪儿就将洁白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恨恨地说:“你才死呢!”
雪儿是宝坠同母异父的妹妹。她清清瘦瘦的,不爱吃荤腥食物,眼睛又黑又大,有几分倔强。母亲常说雪儿的肚子里长满蛔虫。
牛反刍的声音衰竭了,宝坠咂摸咂摸嘴合上了眼睛。才睡着不久,一道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股浓烈的汗酸味袭来,母亲声音嘶哑地吆喝道:“宝坠,你醒醒,你起来看看你叔。他要撒手了,想要瞅瞅你。”
“你别让它刺我的眼睛。”宝坠嘟囔着,指着那道射向他的电筒光。
母亲连忙将那光转向别处,正照在中间的牛栏上。三朵拴牛的梅花扣朵朵清幽,只是没有香气沁出。
宝坠坐了起来。
“你快去呀,你叔等不了多久了。”母亲带着哭音说,“虽然说他是你后爸,可待你多好呀!你一住牛屋,他就把这拾掇得比人住的屋子还暖和,他还天天给你来送饭,宝坠--”
“我不回人住的屋子。”宝坠复又躺下,“我要和牛睡在一起。”
“你就去这一回。”母亲乞求地俯身抚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明天妈给你烙葱花油饼。”
“卷土豆丝吗?”宝坠的胃因为兴奋而跳了一下。
母亲点点头。
宝坠再一次坐起来,他觉得母亲的那张脸跟冻白菜一样难看,她的头发也跟扁脸的尾巴一样脏。他穿上鞋,为着天明后的一顿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些凉,星光像蟋蟀一样在院子里跳荡,他看见了屋子里的灯光。就在开门的一瞬他害怕了,他瑟瑟颤抖着后退,屋子里的气息使他想哭,他哀衷地说:“我要回牛屋--”
“宝坠!”母亲说,“妈给你跪下不成?”
“宝--坠--”继父的声音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漂来。
母亲就势一把将他推进屋子,然后将背后的门关上。
宝坠持续地颤抖着,他见雪儿正端着个黄茶缸给继父喂水。继父斜倚在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垂在炕边的胳膊像根干柴棒一样僵直。
宝坠被母亲给推到炕沿前。雪儿瞪了一眼宝坠,把茶缸余下的水泼到地上,然后到窗前去了。
继父的嘴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他喘着粗气说:“叔要死了,你答应叔,以后你回屋来住,你自己住一个屋,你妈和雪儿住一个屋。”
“妈和叔住一起。”宝坠说。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继父说。
“再来个活的叔和她住一起。”宝坠说。
母亲声嘶力竭地上来打了宝坠一下,“孽障--”
宝坠趔趄了一下,站定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继父。
“我要和牛住。”宝坠说,“花儿要生牛犊了。”
继父怜爱地看着宝坠,大颗大颗的泪水流到凹陷的双颊。
“叔--”宝坠忽然说,“你死后就不回来了?”
继父“呃”了一声,依然泪流不止。
“那我问你个事。”宝坠说,“牛为什么要倒嚼呢?”
继父曾当过兽医,对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掌。
“牛长着四个胃。”继父说,“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
“接着又咽下去了?”宝坠目不转睛地盯着继父问。
继父疲乏地点点头,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宝坠把“皱胃”听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来倒去,把那么香的草给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变成屎了吧?”
继父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
宝坠惦记着该给三头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转过身朝屋外走。
母亲哽咽着挡住宝坠的去路,她说:“你不谢谢你叔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
“他都要死了。”宝坠说,“谢他,他也记不住多一会儿了,还累脑子。”
“你这个傻--”母亲号啕大哭。
宝坠绕开母亲,他朝屋外走去。雪儿蹲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宝坠一脚跨过她,说:“你又不死,你哭什么。”
“明天我屁也不给你吃!”雪儿咬牙切齿地指着宝坠的背影说。
“葱花油饼,还卷土豆丝呢。”宝坠得意洋洋地说。
“做梦!”雪儿呸了宝坠一口。
宝坠一回到牛屋花儿就低低地叫了一声,小主人从不夜间出门,它大约为他担心了。地儿也随之温存地“哞--”了一声,就连脾气暴躁的扁脸也短促地应和了一声,加入了问候者的行列。宝坠心下感动着,连忙去给它们添草。取草的路上他被铡刀给绊倒了,爬起后他数落铡刀:“白天你还要干活呢,晚上不好好睡觉,伸手拽我干啥。”
干草在槽子里柔软地起伏着,宝坠对着他的仨伙伴说:“你们急了吧?我叔要死了,他想瞅瞅我。”他摸着花儿圆鼓鼓的肚子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们长着四个胃,最后的那个胃是臭胃。”
花儿、地儿和扁脸吃过草后慢条斯理地反刍,宝坠支持不住回炕睡下了。
雾气使牛屋的早晨根本不像早晨。有雾的日子宝坠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环顾着愈发显得昏暗的牛屋,不明白那雾怎么年年都来。
牛槽上横着的牛栏被一东一西两根柱子支撑得永远那么牢固。那道栏是白桦树做成的,黑色的树斑像是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有的炯炯有神,有的则呆滞不堪。三朵拴着牛的梅花扣在雾气中颤颤欲动,仿佛真正的花在盛开。宝坠每天要爬到牛槽两次接触牛栏,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获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将三朵梅花重新盘上。他每次在解和结梅花扣的时候都怦然心动,仿佛这个瞬间曾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什么,一如他听到牛的反刍声就努力回忆仍终无所获一样。
宝坠在雾气中望着那道牛栏。这时牛屋的门开了,一汪亮色如泉水一般涌入,雾气纷纷扬扬地漫了过来。雪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宝坠,你的饭!”
自从继父病危后,一直都由雪儿来为他送饭。
宝坠没有答应。
雪儿飞快地走到南墙的饭桌旁,将一个碗和一个盘子摆上去。她穿着翠绿色的短褂子,三头牛为着这黯淡光线中的鲜润翠色而无比纵情地叫起来。
“葱花油饼卷土豆丝!”雪儿说,“你别一顿都吃了,留下两张中午吃。”
宝坠还是没有答应。
“妈说了,今天下雾了,路滑,别把花儿带出去了,它要是摔着了,肚子里的牛犊就保不住了。”雪儿伶牙俐齿地说。
宝坠答应了一声,然后问:“叔死了吗?”
“你才死呢!”雪儿几步蹿到宝坠面前,“他要死了你哪有葱花油饼吃,吃个屁!”
“你肚子里都长虫子了,还这么厉害。”宝坠说。
“狗肚子才长虫子呢!”雪儿蹿了一下,那样子像只绿鹦鹉。
“叔怎么还没死。”宝坠颇为失落地说。
雪儿气鼓鼓地离开牛屋,走到门口时她又大声重复:“别带花儿出去啊,外面下雾了,路太滑!”
宝坠跳下炕去吃葱花油饼。他将饼平摊在桌子上,然后将土豆丝卷上。奇怪的是他以回屋见叔为代价换来的美食并未给他带来快乐,他的胃里好像塞满了棉花,再吃进什么都显得多余。他只咽了一张就离开饭桌。
从矮矮的东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雾仍然很大。
宝坠跳上牛槽,他站在上面,头颅就越过了牛栏,三朵梅花扣莹莹欲动地望着他。宝坠先解开了两朵,地儿和扁脸就朝门走去。轮到花儿,他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把那朵花打落了。他跳下牛槽摸着花儿的鼻子说:“今天你要慢点走,外面下雾了。你要是摔倒了,肚子里的牛犊也会跟着疼。”
花儿“哞--哞--”地叫了两声,温顺地答应了。
宝坠将两张饼卷起放进饭袋,背上水壶,赶着三头牛出了牛屋。
雾气轰轰烈烈地在大地上浮游。太阳像团刺猬一样在浓雾背后变幻不定地动着。宝坠视线模糊,只觉得脚下的路仿佛涂了猪油,踩上去东摇西晃的。扁脸显示出长者风范,冲锋在前,地儿紧随其后,只有花儿听话地跟在宝坠身边。他们四个在大雾中穿行,经过一座座房屋。屋外的黑栅栏在白雾中像是在水中漂游的青鱼。几声清冷的狗吠声响起,接着是一缕金色的鸡鸣。宝坠和花儿同时停下步子,等待鸡鸣声落下。他们都喜欢这声音。偶尔有几个过路人与宝坠擦肩而过,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那声音宝坠却是熟悉的。
“放--牛--去?”拉长声调的人是老张头,他喜欢喝酒,舌头总是不听使唤。
“花儿还莫(没)生?”这是做豆腐的邢婶,她说话很快,口腔中老是散发出一股葱味。
“你叔还撑得住么?”问这话的一定是李二拐了,他扯着三岁的儿子红木。他因为死了老婆,老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每天领着孩子在村子的小路上转悠,谁吆喝去吃饭他就进谁家的门。他老婆死了一年,他便领着儿子吃遍了全村的人家。现在他每碰到宝坠都要打听他叔的病。
宝坠回答这三个人的话都很简短:
“嗯。”
“没生。”
“快死了。”
宝坠和三头牛走向离村两里的草场。这里的雾气更大一些,草湿漉漉的。宝坠很快听到了牛垂头啃草的声音,那声音“嗤--嗤--”的,可见草的柔韧性和纯度之好。他站在草丛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雾气,觉得抓空了,就再抓一次,仍是空的,手上什么也没存下。他不明白能看得见的近在咫尺的东西为什么会抓不住。
宝坠的继父本以为自己夜里就会撒手人寰,而到了凌晨竟然能悠徐自如地喘气了。为了证实自己还活着,他咳嗽了一声,这时他身边的女人便翻了一下身,有气无力地问一声:“你行吗?”
他“嗯”了一声,便试探着下地走几步路,出乎意料地能走到东窗前。天色灰蒙蒙的,外面白雾汹涌,弥漫着犹如传说中的天堂气息。这使他心中的隐痛再次发作,泪水无声地漫下。女人见他没事了,就穿衣起来点火做饭。她一边拨弄柴火一边说:“昨晚答应了宝坠,今天要给他烙葱花油饼,他还要卷土豆丝呢。你说他傻,可他吃的心眼一点也不缺,唉。”
雪儿不久也起来了,她出了自己的小屋就冲灶房的母亲喊:“下大雾了,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全都糊涂着。”
“雾月到了。”母亲淡淡地说,接着无限忧伤地叹息了一声。
“这雾是什么变成的呢?”雪儿惆怅地自问着。
母亲说:“一会儿你给哥哥送饭时,告诉他今天别带花儿出去。雾这么大,滑倒了花儿,那肚子里的牛犊可就遭殃了。”
雪儿看了一眼母亲正和着的面团,惊叫一声:“真给宝坠烙葱花油饼呀!”
“雪儿--”宝坠的继父从东窗转过身来说,“以后不能老是宝坠宝坠地叫,要喊哥哥--”
“傻子也算是哥哥吗?”雪儿满不在乎地说,“他天天和牛在一块,别人都说咱家养着四头牛。”
“三头。”母亲强调,“那一头还没生下来呢。”
“宝坠也算头牛!”雪儿说完,跑到院子里给鸡雏喂食。
雾气到了上午十点左右才渐渐稀薄了。太阳依旧朦胧如窗纸后的油灯。宝坠的继父喝了一些汤水,就走向院子另一侧的牛屋。女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他推开牛屋的门,看着他亲手盘起的火炕、垒起的火墙,看着墙上挂着一些熟悉的物件:狍皮、马鬃、成捆的棕绳、捕鼠夹子、挂网等等,想起他初见宝坠时他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孩子,他的泪水又滚了下来。
“花儿怎么不在--”女人忽然在背后慌慌张张地说,“这个傻子,告诉他下雾天别带花儿出去,它快要生了,要是摔倒了揣不住牛犊可怎么好!”
女人返身快步地回屋去找雪儿:“你怎么没把妈的话传给宝坠?花儿不在牛屋里!”
“我说了--”雪儿大声争辩,“说了两遍呢!”
“他今天能带它们去哪片草场?”
“我怎么知道。”雪儿说,“他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他晚上能回来,可花儿不知能不能回来。”女人不由咒骂起已来的雾月,直骂得嘴角发麻,气喘吁吁,然后才定下心来想着去寻宝坠。她刚刚换上胶鞋,突然想起丈夫卧炕半月已病入膏肓却突然奇迹般地能行走,内心甚感不祥,惟恐她出去的这一刻会有意外。虽然对于未来来说,牛比丈夫更重要,但她还是选择了丈夫。
宝坠的继父把目光转向那道白桦木的牛栏。他的眼前闪现出八年前的宝坠。他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就喜欢上了他。他生得虎头虎脑,很爱笑,生父因为打草遭毒蛇咬而丧了命。那时宝坠的妈妈不像现在这么邋遢,炕上的被褥拆洗得有皂香味,锅碗瓢盆绝不存一丝污垢。他虽然比她小两岁,还是心满意足地与她结婚了。那时他们只有一间屋子,宝坠睡在炕梢。由于新婚,他几乎每夜都要和女人在一起,如果月光好,他就能看清宝坠熟睡时的脸。宝坠每翻一下身或发出一声梦呓,他都要为之一抖,觉得已故的男主人的阴魂还在角落里监视他。他曾发誓说要尽快造一座房子,让已经七岁的宝坠独自去睡。然而未等他的房子造起来,雾月来临了。
他们居住的村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每逢六月,雾就不绝如缕地飘来了。从早到晚,只有正午时分雾气才会消散一刻。由于日照不充分,所以这个月庄稼长得很慢。人都说连着三四天的雾都难得一见,可他们这里的雾却能持续一个月。一些气象学专家曾来此地做过考察,也终未能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倒是老百姓的民间传说占了上风。说是三百年前有位仙人云游四方经过此地,但见田里庄稼长势喜人,牛羊成群,家家户户仓凛殷实,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只是很多人家的男人都在骂老婆,骂的又都是一个词:“丑婆娘”.仙人大惑不解,问了几家因挨骂而啼哭的女人,她们都说一到六月,阳光灿烂而农事稍闲的时候,男人们就嫌她们丑陋而牢骚不止。仙人一笑,遂将此地的六月点化成雾月,斩首了泼辣的阳光。袅袅雾气中的女人恍若仙女,男人都少了脾气,有一种羽化登仙的感觉,消逝的柔情又湿淡淡地复活。
宝坠的继父在那个雾月格外渴望自己的女人。有一天晚上,他们被大雾包裹着尽情地欢娱,宝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起来看着他们跃动的影子,后来发出嘻嘻的笑声。宝坠的笑声彻底摧毁了他的激情,他胆怯地从女人身上哆哆嗦嗦地下来,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第二天早晨,宝坠到牛屋去,他便也跟去了。牛屋里飘着雾气,他小心翼翼地问宝坠:
“昨晚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叔和妈叠在一起。”宝坠认真地说。
宝坠跳上牛槽,解拴在牛栏上的牛绳,这时忽然问:“叔,你们弄出的动静怎么跟牛倒嚼的声音一样?”
他就是在这一刻蹿上牛槽,一拳将宝坠打倒在牛栏上的。宝坠的脑袋重重地磕在牛栏上,“呃”了一声,然后像股水一样泻倒在牛槽里了。他当时以为不过是把宝坠打昏了,于是就抱着他回屋,对正在灶房忙碌的女人说:“宝坠把头磕到牛栏上了。”
“他是个灵巧孩子,怎么会磕到那儿?”女人叫着去试宝坠的鼻息,她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就放宽心说,“磕昏了,睡一觉就会好的。”
宝坠在雾中一直昏睡了一天。他起来后是又一个雾天的早晨了。他看着一切都觉得陌生,目光呆滞,母亲喊他宝坠时他也不知道答应。
“你觉得头疼吗?”继父问他。
宝坠看着外面的雾说:“不疼。”
当天夜里宝坠就闹着要去牛屋住,他说不能和人住在一起。继父以为他不过是糊涂一两天而已,并未太放在心头,于是就去牛屋给他临时搭了一张铺。宝坠从此开始了与牛生活的日子。他坚持不回人住的屋子。后来他们发现宝坠不断地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贪吃贪睡,逢到有雾的日子就泪水涟涟。他们便知宝坠丧失了一部分意识,沦为一个弱智儿童了。女人为此哭得抽过好几回。那时她已怀孕,动了胎气,所以雪儿是个早产儿。继父更是悔恨难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一拳会葬送继子的前程。那道白桦木的牛栏在他看来跟屠刀一样可恶。他不敢把真实的一幕说给老婆,只是默默地把牛屋装修起来,为宝坠盘了一铺火炕。他每天给宝坠送饭,跟他说话,希望能打开他记忆的闸门。三九天北风呼啸的时候,他几乎每到半夜都要起炕到牛屋给宝坠的炕填些柴火,顺便也喂喂牛。宝坠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只能天天放牛。宝坠也喜欢牛,三头牛的名字都是宝坠给取的。每年的除夕,他一大早晨就来到牛屋为宝坠换上新衣,将窗户贴上“福”字,还送给宝坠一盏他亲手糊的灯笼。宝坠喜欢金黄色的南瓜灯,他就年年送他一盏。夜半吃饺子放鞭炮的时候,他还把宝坠带到院子,让他看火花和听响儿。宝坠乐得忘乎所以,能吃下两大盘饺子。
雪儿的降生并没有给身为父亲的他带来任何快乐。因为他觉得雪儿的诞生与宝坠的病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雪儿两岁的时候,他便丧失了与女人亲热的能力。他不敢再想那件他曾乐此不疲的事。负疚感使他沉默寡言,健康备受滋扰侵蚀。宝坠的母亲因为丈夫的病而讨了无数个偏方,最终他还是萎靡不振。她的脾气便一天天坏起来,整日面目浮肿,不事修饰。当丈夫瘦得已经全然脱相的时候,她便张罗着借钱去大城市给他看病。可大夫坚决不同意。说以后的钱都要攒着,留给宝坠治脑袋。女人便落着泪说丈夫善心肠,对原方的孩子这么好,是宝坠前世修来的福分。
雾气使白烨木的牛栏显得更粗了一些。他盯着那道罪恶的牛栏,恨不能将它当成脆骨嚼碎,咽进肚子,把它带到地狱去。四年前他便倾其所有翻盖了房屋,使一间屋变为了两间,雪儿有了自己的一铺小炕。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希望宝坠能回到人住的屋子,这样也许会使他的病慢慢好转。可宝坠昨晚的话却使他最后的一口气没能畅快地吐出来。他说继父死后还会来个活叔,人住的屋子依然没有宝坠的位置。这朴素的道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可他再也没有力气翻盖房子了。
“宝坠--”他对着那道惨白的牛栏低低叫了一声。
牛栏在整个牛屋里处于极其显赫的位置,正当牛槽上,而且是牛屋的中心。它的白色树皮已经被拴牛的绳子给磨出亮光,但大大小小的黑色树斑依然清晰入目。除了牛栏别具一格地横空出世外,其它物件都是竖的。竖的柱子、竖的墙、坚的门,这使得被支撑在半空的白色牛栏格外抢眼。宝坠的继父只在传说中听过狰狞的鬼的长而尖的利牙,在他看来,这道牛栏就是谁栽在他家的一颗牙。
“我要拔下这颗牙。”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环顾牛屋,在西北角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劈松明用的小斧子,然后返身走到牛槽前,试探着往上攀,可他觉得身上的力气已经逃命在先了,他拼足劲也站不到牛槽上,只能眼巴巴地举着斧子看着那道高高在上的牛栏。他这样僵持了大约不到两分钟,忽然觉得更浓的雾气涌来,白色的牛栏狡猾地隐身其中,仿佛一道云层后的闪电让人捉摸不定。他的眼前渐渐模糊,先是无边的白色,接着是强大的黑色,再接着是激烈的紫色,他摇摇晃晃地冲着牛栏唤了一声:“宝坠--”然后扑倒在地。他死时手里还握着斧子,那斧子因为久不使用,已经锈迹斑斑了。
宝坠赶着三头牛回村时已是晚炊时分了。扁脸和地儿走在头里,他和花儿落在后面。傍晚时的雾气更大一些,宝坠走得很慢很慢,他生怕花儿有个闪失。他想好了,要是叔还没死,他就再问他个事。
他未进家院就听见一阵锯声和创木板的声音传来。他停下来拍了一下花儿,说: “咦,听听,家里怎么有动静?”
花儿沉默了一刻,然后仰起头短促地叫了一声,它肯定小主人的话时总是这副举止。
宝坠只觉得院子里游动着许多人影。刨木板的声音嚓嚓地像收割麦子。他不小心撞上一个人,那人说:“是宝坠回来了?”
宝坠“嗯”了一声,然后问;“你们这是干啥?”
“打棺材。”那人平静地说,“你叔死了。”
“叔死了。”宝坠嘀咕一句,然后偏过脸对花儿说,“我还想问他个事呢。”
宝坠忽然委屈起来,他呜呜地哭了。哭声在雾气中流窜,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声音,人们不约而同地问:“谁在哭?”
“是宝坠。”
“宝坠哭他叔。”
“宝坠舍不得他叔走。”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内容相同的话,然后品评宝坠的哭声:
“比亲生儿子哭得还真。”
“不和他叔有这么深的感情,哪能这么哭。”
宝坠的哭声使得屋里已经歇了的母亲的哭声再次号啕而起,雪儿明亮的哭声也加入进来。一些人屋里屋外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劝老的,一会儿又劝少的。最后宝坠被一个人给领回牛屋,花儿一声不吭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地儿和扁脸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那人将牛屋的灯拉亮,昏黄的灯光照着白色的牛栏、翘起的铡刀以及继父亲手为他盘的那铺火炕。宝坠哆嗦了一下,内心有一股异常凄凉的感觉。领他的人见他不哭了,就关上牛屋的门去打棺材了。
宝坠跳上牛槽,将三头牛拴在牛栏上。他每系一个梅花扣眼前都要闪现出一下叔的形象。因为他想问叔的那个问题是:我怎么会系梅花扣?这是他一个人白天在草场时所想的惟一事情。他再也无法从叔那里得到这问题的答案了。
宝坠跳下牛槽给它们填了些豆饼,然后坐在炕沿望着牛栏上的三朵梅花扣。花儿离开槽子,远远地走到一堆干草前,这使它脖颈上的绳子绷紧了一刻。牛栏的一朵梅花扣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宝坠不由冲口而出,“谁也别想弄开我系的花!”
继父的红棺材被浓雾包裹着,那红色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停尸三天入殓后,继父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门外就来了一挂载灵柩的马车,宝坠被人给戴上孝帽子,腰间扎上长长的孝布,这使他很不高兴。雾气缭绕的院子里人影幢幢,灵幡像支硕大的芦苇一样斜插在院门口。母亲来到牛屋叮嘱宝坠,一会儿送他叔时要大声地哭,到十字路口要朝着东西南北各磕一个头,口中还要吆喝,“叔你好走--”
“你记住了?”母亲凄怨地问。她的满嘴起了燎泡,大约是抹眼泪和鼻涕的缘故,她的袄袖像涂了层糨子一样,泛出干硬的白色。
宝坠没有搭腔。
母亲加重语气说:“你叔对你那么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样他在地下会保佑你好起来。”
宝坠很不理解,母亲的话仿佛说明他哪出了毛病似的。可他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母亲一出牛屋,宝坠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干草上,孝布也扯了下来,这样他觉得身上的血又流淌自如了。他熟练地跳上牛槽打开三朵梅花扣,然后带着地儿、扁脸和花儿走出牛屋。他们经过院子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指着牛问宝坠:
“你不送你叔了?”
宝坠“嗯”了一声,说:“我要放牛去。”
“你不送你叔,你妈不生气吗?”
“她生气就生气去吧。”宝坠说,“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们看着宝坠赶着牛走上湿漉漉的村路,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他,也没有人去通报他屋里的母亲。大家都在想:宝坠已经很不幸了,还难为他送葬做什么呢?
雾气使白天跟黄昏一般朦胧,而黄昏又比以往的黄昏更加灰暗。宝坠赶着牛回家时隐约能看见路上飘散的圆圆的纸钱,牛蹄把它们踏碎了很多。
他一进院子母亲就迎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抚摸了一下花儿的头,然后长吁一口气。
“叔走了?”宝坠问。
“走了。”母亲平静地说,“你今天还回牛屋住?”
“嗯。”宝坠说,“我喜欢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说了么?”母亲慢条斯理地说,“他走后让你回屋来住。”
“不。”宝坠坚决地说,“花儿要生了。”
“那等花儿生了后你回屋?”
“花儿一生,牛就更多了,牛离不开我。”宝坠赶着牛回到牛屋。他跳上牛槽,将三朵梅花扣结结实实地盘在牛栏上,然后给牛饮水。
牛屋里灯影黯然。空气很静,这使得牛饮水的声音格外清脆。这时牛屋的门开了,雪儿穿件蓝褂子进来了,她捧着一个碗,辫梢上系着白头绳。她默默地把碗摆在饭桌上,然后转身定定地看着宝坠。
“你今天送叔去了?”宝坠问她。
雪儿“嗯”了一声。
“去的人多吗?”宝坠又问。
雪儿依旧“嗯”了一声。
牛嗞咕嗞咕地饮水不止。
“哥--哥--”雪儿忽然带着哭音对宝坠说,“以前我叫你宝坠你生气吗?”
宝坠摇摇头,说:“我就叫宝坠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亲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儿说。
“扁脸还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吗?”宝坠问。
“跟牛不能这么论。”雪儿耐心地解释,“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宝坠惆怅地说,“我是哥哥。”
三头牛饮足水匍匐在干草上。
“怎么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宝坠糊涂地问。
雪儿委屈地说:“那时我恨你,才不会叫你哥哥呢。爸活着时从来没有抱过我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记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时候上不来气,我就给他喂水,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还是他亲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宝坠问。
雪儿点点头,说:“爸一死就不恨你了。”
“不恨了?”
“没人像爸那么疼你了。”雪儿说,“还恨你干什么。”
“那你恨我叔?”宝坠又问。
雪儿噙着泪花摇摇头,说:“我可怜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妈的骂。她一骂他,他就哭,边哭还边‘宝坠宝坠’地叫。”
“你怎么知道呢?”宝坠问。
“我听到的啊。”雪儿说,“妈骂他的声音很大,传到我的屋子里了。后来一到半夜我就醒,醒来就能听见妈在骂他。到了雾月妈骂他就更凶。”
“妈骂他什么呢?”
“窝囊废。”雪儿答,“就这一句话。”
宝坠满面迷惑。
“‘窝囊废’就是不中用的意思。”雪儿解释。
“妈半夜要用叔干什么?”宝坠问。
“我也不知道。”雪儿说。
“叔挨骂后喊我的名字做啥?”宝坠又问。
“我也不明白。”雪儿说,“是不是你让他变成窝囊废了?”
宝坠正言厉色地说:“我能放牛,我都不是窝囊废,我怎么能让叔变成窝囊废呢?妈净胡说,叔什么活都会干,还知道牛长着四个胃,他多了不起。不过他不会系梅花扣。”宝坠说,“你说叔和妈都不会系梅花扣,我是跟谁学的呢?”
“你自己的亲爸呗。”雪儿说。
“他在哪儿?”宝坠兴奋地问。
“地下。”雪儿一努嘴说,“听人说,早死了。”
宝坠颇为失落地“呃”了一声。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领着红木来咱家了。”雪儿说。
“妈给他们饭吃了?”宝坠问。
“给了。”雪儿说,“还把你小时候穿过的衣裳给了红木。”
“你不乐意他们来?”宝坠问。
雪儿凄怨地说:“爸才死,妈就给他们饭吃,我都不想跟她说话了。”
“那就不跟她说话。”
“可屋子里就我和妈两个人。”雪儿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不说话,我怕她生气,以后她半夜没人骂了,会不会骂我呢?”
“她凭什么骂你?”宝坠颇为认真地说,“你又没让肚子里的蛔虫跑到她肚子里。”
雪儿听后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她泪光点点地望着宝坠。
宝坠说:“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骂你,你就来牛屋找哥--哥--”
宝坠在说到“哥哥”一词时结结巴巴的。
雪儿“嗯”了一声,指着饭说:“快吃吧,一会儿热气都跑没了。是剩下的丧饭。”
宝坠将目光转移到丧饭上。
花儿生产了,是头黑白相间的花牛。宝坠给它取名为卷耳,因为它生下来时有一只耳朵像花苞那样蜷曲着。卷耳给一家人带来了雾月当中从未有过的融洽和快乐。雪儿天天来逗弄卷耳,不是用粉色的头绫子缠它的腿,就是用条帚蔑扎它的黑鼻头。母亲也夜夜来给卷耳喂豆浆。花儿对卷耳慈爱备至,总用舌头舔它的脸,地儿也对它无限怜爱。只有脏尾巴的扁脸常常出其不意地冲着卷耳锐利地叫几声,企图吓唬它。而卷耳对此毫不在意,扁脸的恶作剧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后,卷耳就溜光水滑地四处闲逛了。它很调皮,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散。它惟一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是望雾。白茫茫的雾气使它刚熟识的人和场景变得恍惚的时候,它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宝坠再去草甸子放牛时队伍就扩大了。他想他的队伍会不断壮大下去,最终他会被牛群所包围。他会了解每一头牛的脾性,懂得它们每做出的一个举止所蕴含的内容。牛屋的白桦木牛栏的梅花扣会越聚越多,一朵朵相挨着开放。那时他赶着一群牛走在村路上会有多么风光啊。
雾月将尽的一个黄昏,宝坠赶着牛刚回到牛屋,雪儿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哥哥,妈今天把李二拐骂出门去了,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宝坠木讷地说:“他不来就不来。”
“你知道妈为什么骂他吗?”雪儿压低声说,“李二拐说跟妈过日子后,要把你送到金矿点去给人看点儿。说你傻,不懂得偷金子,人家愿意雇你。说你去金矿点还能帮家挣钱,省下家里的饭,他都帮你把活答应下了。”
宝坠吃惊地看着雪儿。
“妈听完后就骂李二拐--”雪儿挺了挺胸脯,憋粗了嗓子绘声绘色学说道, “你给我滚蛋,别想这么作践我们宝坠!他叔活着时对宝坠比亲生的还好,谁要拿我的宝坠不当人看,这辈子就别想再踏我的门槛!”
“李二拐就给骂走了?”宝坠问。
“嗯。”雪儿说。
“好。”宝坠赞叹道。
雪儿接着有些羞怯地说:“哥哥,你以后不用惦记我半夜可能会挨妈的骂了,她现在天天搂着我睡觉,还帮我捉头发里的虱子。”
宝坠放心地笑了,他跳上牛槽,到牛栏那儿去拴牛。他异常熟练地系着梅花扣,这时雪儿对他说:
“哥哥,我昨天梦见爸和你了。”
宝坠跳下牛槽探询地看着雪儿。
“我梦见爸领着你过年。”雪儿颤着声说,“天很黑,还下着雪,爸领着你在院子里放炮仗。炮仗声很响,爸怕吓着你,还帮你捂耳朵。”
宝坠非常想哭,因为梦和雾气一样都不能使他抓到手。他不知道梦会是什么滋味。
“我还梦见爸来到牛屋看卷耳,他伸手摸卷耳的鼻子。卷耳不认识他,就伸出蹄子踢他。”
“卷耳怎么能那样。”宝坠伤感地说,“那不是叔么。”
那一夜宝坠听着牛反刍的声音,再一次竭尽全力回忆这声音里曾包裹着什么重大事情。他想得脑袋发麻,可回忆的周围仍然是森严的高墙,难以逾越。他又打开灯去看那道白桦木的牛栏,漆黑的树斑睁着永不疲倦的眼睛望着悬在它身上的梅花扣。他的回忆缥缈如屋外的白雾,暗无天日。宝坠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望着睡态可爱的卷耳。他对自己说:“和牛过得好好的,想那些不让我想起的事情干什么。”
宝坠关了灯,睡了。他的睡眠没有梦,因而那睡眠就干干净净的,晶莹剔透。早晨,他忽然被“吱扭”的声音和一道亮光所扰醒,他从炕上坐起来,只见卷耳把牛屋的门撞开了。花儿、地儿和扁脸都充满深情地望着屋外久违的阳光。
雾月过去了。
宝坠下了炕,他走到牛屋门口。卷耳歪着头,无限惊奇地看着屋外飞旋的阳光。宝坠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说:“出太阳了,到外面玩去吧。”
卷耳试探着动了动蹄子,又蓦然缩回了头。宝坠这才想起卷耳生于雾月,从未见过太阳,阳光咄咄逼人的亮色吓着它了。宝坠便快步跨过门槛,在院子里踏踏实实地走给卷耳看,并且向它招手。卷耳温情地回应一声,然后怯生生地跟到院子。
卷耳缩着身子,每走一下就要垂一下头,仿佛在看它的蹄子是否把阳光给踩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