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戒指,一个作业本,这些无生命的东西看起来平常又平常,但若讲出它们的来历,便会牵出一段感人的故事。
我父亲是日俄战争时期的军官,后来成了汉学家,客居北京。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厉声厉色的“阎王爷”,从没见他笑过。
五岁时,父亲开始教我识字读书,我的成绩一直上不去,因为上课时我不看书,总盯着他的脸。当然,他的脸上没有字--但我得时刻躲避飞过来的拳头、打过来的巴掌,要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后来,他正式宣告教育失败。
父亲给我请来两个家庭教师。上午由北村先生教日语,他选的文章都是故事,“猴子和螃蟹”、“一寸法师”、“桃太郎”之类,很有意思,人也和气,我学得很起劲儿;晚上由一位姓吴的老学究儿讲古文,古文难懂,他满口之乎者也,越讲越糊涂,我毫无兴趣,只是把古文和古诗背得滚瓜烂熟,以搪塞差事。下午,父亲让我在他看过的旧报纸上,无休止地练毛笔字。有一天我斗胆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把字写好,不再练字呢?”他甩给我一句话:“把砚磨穿,把笔写秃!”砚我是磨不穿,可笔能秃--我把笔筒中所有笔的笔尖都剪掉了。笔是秃了,字却写得更不像样子,惹得父亲大吼大叫,怒不可遏。这喊声惊动了隔壁的医生佐藤叔叔,他前来劝解,他女儿爱子还送给我两支新毛笔,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我就是在这样极狼狈的情况下,认识了爱子。
爱子比我大两岁,因为随父亲四处辗转,都八岁了还没上学。父亲看她挺懂事,就叫她和我一起上课,学了不久,她的日文和汉文就都比我好了。
有一次我胡诌了两首诗,其实挺平庸的,到现在只记得其中两句:寒风挂面吹,冬天引人愁。吴先生在父亲面前一再夸奖:“不到六岁,能作诗,是神童。”父亲高兴,格外开恩,第二天给我放了半天假。
爱子带我去鼓楼平民市场逛街,真是大开眼界!看了变魔术的、练武术的,听了唱大鼓的,爱子还请我吃灌肠,喝酸梅汤。外面的世界好精彩,我高兴得都想去环球旅行了。那时候,我觉得爱子真了不起。
那年,我和爱子考上小学校,父亲把我叫到他的书房,虎着脸说:“庆贺你入学,你想要什么?”我一时语塞,回答不出,心想如果要玩具,他必骂我贪玩;如果说要书,再请个家庭教师来,我可是吃不消。老爹瞪起虎眼,拍着桌子大吼:“快说!”我吓得魂不附体,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要’邀妹桑‘(媳妇)!”他一挥手,我退了出来,还自以为得计,心里说:“看你上哪儿去找’邀妹桑‘?”
我早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但有一天,妈妈叫我洗脸、换和服,说是要给我相亲。
来到客厅,见长条桌子一端坐着父亲和我们学校的校长,另一端坐着开饭馆的高木叔叔和他五岁的女儿。这丫头一会儿钻到桌子下面,一会儿爬上椅子,像个活猴儿,高木叔叔快把眼睛瞪出来了,她却全然不理会。桌子的一侧,坐着粮食会社社长村田叔叔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这小姑娘一身白色连衣裙,小红皮鞋,头上系着蝴蝶结,小苹果脸,大眼睛,她一点都不怕我爹,不停地说话。另一侧,坐着爱子和她的妈妈,那天爱子穿了件漂亮的和服,脸上还抹了些粉,拿个精巧的小手袋,比平时要漂亮得多。
我缩在角落,不敢抬头。
选拔很特别,就是把三碟蛋糕和三碗红茶分别放在三个人面前。高木小姐不等人让,抓起蛋糕,没撕掉上面的蜡纸就往嘴里塞。蜡纸难咽,她又用手去掏。我父亲一瞪眼:“这样的儿媳妇带不出去!”落选了;村田小姐边吃边唠嗑:“蛋糕上怎么没有奶油花?我们家喝红茶还往里搁牛奶呢……”老爹一皱眉,说:“这样的儿媳妇养不起!”落选了;只有爱子吃得最得体,老爹用手一指:“就是她!”母亲把一个红缎子包交给我,我又交到爱子手里。那包里装了一枚金戒指。晚上,爱子的妈妈带爱子到我家,也给了我一枚戒指。爱子的妈妈对我说:“她就是你的婚约者了,你要好好待她。”我就这样订了“娃娃亲”.
我和爱子仍像往常一样,一起上学,一起玩,有时候也打架。她的功课比我好,我每天都把作业本交给她,经她检查后才敢交作业。
第二学期时我得了麻疹,后来转成肺炎,每天爱子都来看我,告诉我学校里发生的事。我不发烧的时候,她就给我补课,功课总算没落下。父亲信佛,不带我去医院看病,每天拉我拜佛,爱子说:“拜佛治不好病,得看医生。”一天趁父亲不在家,我用垒球棒在佛堂里一通打砸,出了一身汗,轻快了许多。父亲回来后怒发冲冠,拔出刀来要杀我,祖母搂着我说:“要杀就杀我吧。”爱子在前面挡着,也跟着喊:“先杀我吧!”总算是救了我一命。后来,还是佐藤叔叔给我吃药打针,方才治好了病。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母亲推醒我:“快起来,佐藤叔叔要去别的地方了,现在就出发,赶快去送送行。”我不情愿地穿上衣服跑到门口,装着行李的汽车已然发动,爱子从车窗探出头,向我招手说:“好好学习,听爸爸妈妈的话……”车子开走了。我突然大喊:“爱子,我的作业本还在你那儿呐,给我……”
自此一别,音容两茫茫。
37年后,我回到日本。昔日180多名同窗在东京国际观光饭店举行了盛大的同学会来欢迎我,我们说着儿时的事,唱着儿时的歌……
我和校长谈话时,走过来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40多岁的女子,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当时,我已经是一家医学研究中心的院长了,除了长辈没人直呼我的名字,我忙问:“您是哪班的老师?”校长大声说:“她是爱子。”当时,我心中千言万语,竟无语凝噎。爱子说:“从电视上看到了你一家,我祝福你,真替你高兴。”当时很多同学围着我和我交谈,所以和爱子没说上几句话,还是校长告诉我,她仍独身,经营着一家缝纫店。
临别时,她挤到我的身旁,递给我一个大纸袋。
在返程的“新干线”上,我打开纸袋,里面装着我37年前用的算术和国语练习本;一个素信封,上面写着“祝归国”,里面放了二十万日元;一个精美的盒子,里面装着一条金项链,这是送给我太太的;袋子底还有一个小包,打开一看,是38年前的那个订婚戒指,仍熠熠闪光,但物是人非。袋子里有一张锦笺,用毛笔写道:“聚必有散,固是常也。数也缘也,请告别也。爱子。”字迹清秀,泪迹斑斑,是用情凝成的字。
这个袋子太重了,装着37年的悲欢离合。我觉得无限歉疚。
可惜我在忙乱中没留下她的地址,追悔莫及。
第二年的同学会,爱子没来,第三年同学会时,也没有见到她,有人说她移居海外了。
爱子,又有37年没有见到你了,现在你在哪里?幸福吗?若非岁月无情,也许你真是我的“邀妹桑”了。真是--
天无欢乐天长在,地无悲伤地万年。
人有真情人生短,一生煎熬一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