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忽然说:“宋教授也来了,我过去打个招呼。”
他过去了。妹妹的眼光跟过去。那边也是一桌三个人。不过朱教授带的是他的儿子,十八九岁模样,非常的不耐烦,坐在那边用筷子敲桌子,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训及安抚着。我忍不住笑,年轻的一代真难管。
没多久丈夫过来了,宋太太说他们家的女佣人跑了,没奈何,现在天天夜里在此吃饭,儿子刚从美国回来,闹得人仰马翻。
“回来过暑假?”
“不,”丈夫说:“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年轻人大学刚拿到学位,怎么肯听话,天天吵。”
“年纪这么轻便拿到学位了?了不起,”我说:“看上去才十八九岁,还是个大孩子嘛。”
丈夫说:“是呀,我也奇怪着,他入学早,今年廿岁多一点点。”
“是独生子吧?”我问。
“不就是。”丈夫说:“所以宋太太疼成那个样子。”
妹妹也朝那边看一看,但是没说什么。
我算看:“妹妹的预科还剩一年,明年进大学,廿一岁也好毕业了。”
妹妹不做声,吃她的八宝饭。
宋家他们先吃完,到我们这一桌来打招呼。宋太大非常的客气,口口声声的称赞妹妹:“真标致,听说功课也非常的好,是不是?女儿有女儿的好处,真是小鸟依人的。”
妹妹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说:“宋伯母过奖了。”妹妹就是这一点叫人没法子不疼她,走在外头,她是非常得体的,绝不会丢了大人们的面子。
宋太太拉着妹妹的手,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没奈何,妹妹与他们约好了礼拜天,我也得去。看来宋家也是蛮寂寞的。他们那个儿子不大说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他很漂亮,这么漂亮而功课又好,那太难得了。
他们说了好一阵话才走的,我们才继续吃完甜品。这在外国也是不可能的吧,外国人讲礼节,我们讲舒服。
妹妹说:“宋哥哥念的是MIT。”
“呵!”我大表敬意,“什么科系?”
“高能物理。”妹妹说。
“是吗?”我一点也不懂,“你几时问他的?”
“当你们说:‘——天气好热哈哈哈——’的时候。”
“他有没有问你念什么?”我问。
“有,我说了,英国文学。”妹妹忽然笑了一笑,“比起他那个;好像非常渺小的样子。”
“才不会,人们记得爱恩斯坦,也一样记得拜伦与济慈。”
“他很骄傲。”妹妹说。
“是有一点。”我说:“你也很骄傲,年轻人看上去都像一只只的小孔雀,都那么骄傲。”
丈夫说:“这一代又比我们强了多少!一个个说出来都有名堂的,我们那个时候挣扎多久,才考到一个奖学金。”他很感慨。
我说:“你也不要太天真,尽往好的地方想,那日我经过一间汽车修理行,要面几个学徒,汗流浃背地在做工,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
妹妹说:“不要紧的,我看报纸,好像最近最红的一个功夫片明星,便是汽车行里出身的,这是香港,只要有机会,不怕难做人上人。”
我笑说:“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样子。”
礼拜天约好宋家的,但是临时教会中的牧师要我到医院中做探访工作,我想一想,便叫妹妹独自去,叫她买一盒蛋糕。她大力呻吟,表示被我陷害,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个下午,情愿在家里闷着,后来被我教训一顿,才呼天抢地的去了。
非常意外,在医院我碰见了宋太太,原来我们是同一个教会的。宋太太问:“那么妹妹是在我们家了?”我说:“是呀,我叫她来陪陪你谈天。”宋太太笑了,“你说这巧不巧?刚好小雷要去打球,我把他留住了——现在倒好,两个年轻人可以说说话。”我谦道:“只怕妹妹年幼无知,倒把宋哥哥得罪了。”
我与她结伴同行,她一边告诉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华空洞,要赶回去修硕土博士。她死不放行,现在这孩子天天在家闹个没完没了。我跟她说我们那妹妹也一样,连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