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民主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现在美国所建设的民主还是原始的。他们以为民主只局限于民主选举,他们跑到阿富汗、伊拉克,教那里人学美国的民主。每一个国家,特别是亚洲、非洲这些国家,不能一下子仿照西方国家的制度。
教中国应该怎样搞民主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中国人为自己找出适合于中国环境、历史的制度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伊利埃斯库,1960年代中期从政,担任过罗马尼亚共青团第一书记、青年部长、罗共中央书记。1989年,齐奥塞斯库政权垮台后,伊利埃斯库领导的救国阵线接管了政权。1990年4月、1992年10月和2000年12月,他三次当选总统。2004年卸任后,除了著书立说,他仍然活跃在国内外政治舞台上,现任民主社会主义党的名誉主席、布加勒斯特俱乐部主席等职。
伊利埃斯库第一次到访中国是1958年,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世界民主学联第一次代表大会。他1950年在莫斯科动力学院学习水力发电,和后来成为中国总理的李鹏同窗。在毕业50周年的时候,李鹏曾邀请伊利埃斯库参观三峡水电站。
2011年8月29日,81岁的伊利埃斯库在布加勒斯特俱乐部二层的一间办公室里,接受了访问。
戈尔巴乔夫意识到苏联与资本主义的斗争就要失败了
孔寒冰:在罗马尼亚1980年代末发生的社会变动中,总统先生你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见证了一个时代过渡到另一个时代。首先,你怎么看齐奥塞斯库政权的突然垮台?
伊利埃斯库:1989年,不只罗马尼亚,苏东社会主义体系都在崩溃,这是国家官僚主义制度的崩溃。这种制度在斯大林时代达到了一种不可想象的地步,思想受到歪曲。社会主义应当提倡社会民主,群众应该能够监督领导人,但产生的却是超级的官僚、独裁。列宁时代的老布尔什维克几乎被清洗一空,几百万人被杀害。这些人主张发展经济,斯大林本来应该支持,却将他们关进了集中营和监狱。因此,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次党代表大会上做了个秘密报告进行反思,但这个反思很浅薄,因为赫鲁晓夫自己就是斯大林的帮凶,也参加了残酷的镇压运动。他的报告没有反映真实的过程。后来,苏联社会制度还显露了其他的一些严重的问题。比如,苏联对匈牙利、民主德国、捷克斯洛伐克的入侵。入侵独立国家,这是不可想象的,与社会主义制度毫无联系,是背叛。其次,苏联社会制度的经济效率不高,特别是后来又恢复了斯大林时期以命令的方式管理国家经济的模式。这个根本的错误还是斯大林时代产生的,因为斯大林不理解市场经济,他把市场同资本主义混为一谈。
市场在资本主义以前就出现了,产生于第一次社会分工出现的时候,猎人同农民已经有了商品的交换。后来,交换越来越多样化,不断发展,直至出现了货币以便协助各种商品的交流,经济生活也随之多样化了。资本主义所做到的是扩展市场经济,把劳动力也变成一种商品,作为交换的重要组成部分。于是,出现了阶级、冲突和斗争,终于出现了社会主义思想。
孔寒冰:有人说勃列日涅夫是苏联崩溃的关键,有人则说是戈尔巴乔夫,你怎么看他们两个人?
伊利埃斯库:勃列日涅夫时代重新使经济管理僵化,管理国家的制度不适合于市场经济的需要,在某种程度上是反改革的。这严重阻碍了发展经济、技术和新的工艺。那个时候,世界的两极——美国和苏联把军备竞赛搞上了太空,苏联不堪其负。戈尔巴乔夫上台对苏联来说是一个喘息的机会。他已经意识到苏联与资本主义的斗争就要失败了。
戈尔巴乔夫有两个基本思想,一个是怎么使苏联的经济适应于市场,另一个是社会透明,以便让人们公开地讨论一些问题,把真正的民主引进来。他的本意是要用这样两个方法挽救苏联。2005年在意大利的一个讨论会上,戈尔巴乔夫称,在实行改革和公开两种政策20年和苏联解体15年之际召开这样的讨论会是很有意思的。戈尔巴乔夫的朋友中有一个著名诗人,他评价说,戈尔巴乔夫要用改革和公开来挽救苏联,虽然没有成功,但维护了世界和平。
孔寒冰:在罗马尼亚,有没有领导人想过要改变苏式体制?
伊利埃斯库:如果看一下罗马尼亚从1945年到1989年的经济发展,一半是受乔治乌·德治这个人影响的。乔治乌·德治其实是一个很残酷、很专制的斯大林主义的拥护者。他用了斯大林式的方式来保障斯大林模式。他使用了很残酷的镇压方式,有一些领导人被开除、被杀害了。但是,从苏共二十大开始,他动员一些开明的人跟他一起工作,不论对内还是对外,也实行了比较开明的政策。他政治生涯的高峰是在1964年达到的,他发表了独立声明,公开反对赫鲁晓夫用统一的方式来控制所有社会主义国家的打算。乔治乌·德治和周边的那些人利用了苏联同中国的争论,德治宣布兄弟党和兄弟国家都应该坚持它们的独立性,他因而得到了人民的拥护。罗共自己也有了很大发展,许多知识分子都入了党。齐奥塞斯库继承了德治的这个遗产。
齐奥塞斯库最能干,我们付的代价也最大
孔寒冰:这就产生了另一个问题,你怎么看齐奥塞斯库本人的悲剧性结局?
伊利埃斯库:为什么是乔治乌·德治和齐奥塞斯库这两个人成为党的领导人?当时罗共内部有这样的一种认识,即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党的领袖应该在工人阶级当中产生。1944年,乔治乌·德治被选为第一书记就是一个例子。以前由于受共产国际的影响,罗共领导层有许多外国人,如乌克兰人、保加利亚人,他们都不是工人,而是知识分子。最后一个领导人福里什是犹太人,既是知识分子,又是一个匈牙利人。于是,我们提出了“党罗马尼亚人化”的口号,要真正让罗马尼亚工人成为党的领袖。曾领导过铁路工人运动,并因此蹲了12年监狱的乔治乌·德治正符合条件。
但是,最能干的、最有权威的党的领导人可能却是帕特勒什卡努,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他是律师和法律学家,还在德国的莱比锡取得过经济学博士学位。他写了几本关于罗马尼亚历史和工运史的书。帕特勒什卡努在推翻安东内斯库政权的过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乔治乌·德治并不喜欢他,组织了一次可耻的审判,称帕特勒什卡努(和他的人)为西方国家的走狗。斯大林去世之后,(1954年)帕特勒什卡努被处决。乔治乌·德治只是后来实行了一些开明的政策,才得到了人们的拥护。
齐奥塞斯库本来是一个很朴素的人,没有多少文化知识,连罗马尼亚语也讲不好。比他聪明能干的人多得是,但那时罗共要挑选一个工人出身的领袖。毛雷尔是工人出身,但他的威望不是最高的,波德纳拉希也是一个。当时,在党的领导当中有四位是工人出身的,好像齐奥塞斯库是最灵活的、最能干的一个人。结果,我们为此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孔寒冰:为什么他能干了,罗马尼亚共产党和国家反而遭殃?
伊利埃斯库:起初还好,齐奥塞斯库继承了乔治乌·德治的比较开明的地方。他任用了以前的比较能干的一些人,毛雷尔、波德纳拉希、尼古列斯库·比耶,国家计划委员会有雷比里亚诺,还有经济学家安多列斯库,实行相对温和、开放的政策,经济上颇见成效。在国家现代化方面,建了一些新的工厂,发展了文化并使它们多样化。但没过几年,齐奥塞斯库就开始头脑发昏,自高自大了起来。
齐奥塞斯库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个人崇拜发展得很快。他旁边又有一些投机分子,一些像弗佩斯库这样的人。这些人都很聪明,但也很坏。弗佩斯库说,齐奥塞斯库是我们历史上的“大公”的继承人。毛雷尔在1976年就退出了领导层,而波德纳拉希早在1970年就退出了。因此,齐奥塞斯库周边都是一些对他尽说好话的人,这些人文化水平比较低,真正的知识也比较少,他们就是好啊好啊、对啊对啊,完全服从齐奥塞斯库个人。
孔寒冰:对齐奥塞斯库的个人崇拜带给罗马尼亚经济社会怎样的影响?
伊利埃斯库:到1980年代,罗马尼亚经济生活滑坡得很快,社会气氛压抑。斯大林式的警察国家的一些做法在罗马尼亚被恢复了。因此,罗马尼亚和周边国家的发展趋势完全不一样。戈尔巴乔夫提出的那种和平过渡,在罗马尼亚不可能。齐奥塞斯库控制一切。甚至一谈起变革的想法、提出这样问题,齐奥塞斯库就试图采取压制措施。于是,当群众不满爆发出来时,齐奥塞斯库就倒了台。
孔寒冰:你认为齐奥塞斯库后来成了人民的敌人?
伊利埃斯库:齐奥塞斯库确实犯了罪,他当时很明确地下令对群众开枪。这一点使得罗马尼亚的革命同周边国家有所区别。齐奥塞斯库要承担主要责任,是他的一种原始的思想方式导致了这样的结果。齐奥塞斯库是作为一个恶人留在历史当中的。这段历史很复杂。20年以来,我们经历了两种有独特意义的历史时期。1989年是某一个制度崩溃了,因为它的效益不高,是苏联的这种制度模式。它忽视一个根本的因素,那就是市场。它想以国家官僚主义、官僚制度代替市场。
反对国家干预经济的做法也破产了
孔寒冰:你如何看待如今世界经济的发展?
伊利埃斯库:最近三四年来,世界经济又在经历另外一个考验。这种极端的看法把市场作为绝对的观念。西方的芝加哥经济学派把市场神化了,反对国家的干预调整经济,认为市场一直以来就是起决定作用的。资本主义是靠着市场发展的,而世界经济在20世纪的发展是由市场的发展来解释的。但是,市场自从存在以来就使国家社会极端化,矛盾激化,极少数的人掌握主要的财富,而绝大部分人贫困化。新的自由主义想法就是反对国家干预经济管理,这破产了。有许多科学家认为这次危机不仅仅是一次制度危机,更是像1930年代那样的总危机。这次危机将会给我们提出另外一种方法、模式,来考虑迄今为止所经历的这些经验。
孔寒冰:这另外的模式是什么?
伊利埃斯库:曾经一直主张国家不要干预经济、管理经济活动的这些人,到了最后不得不使用国家的钱、国家的管理权来挽救他们的经济。布什总统历来反对国家干预,后来他也只能用国家的钱和权威来挽救一些银行,而本来就是这些银行造成了现在的危机。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全球化的过程当中,许多事物的发展有其独特意义。但是复杂性仍然存在,而现在的这些经济现象都带有普世意义。国家本来是作为某个民族的机构、单位,起的是一种温和的、调整的作用。但是,考虑到全球的管理,需要一个类似一国政府那样的机构,但没有这样一个世界性政府,就是说,没有一个能够调整世界市场的领导机构,这是现在世界所面临的一个大问题。从两极到现在的单极,这次危机也就是美国的一个危机,因为美国是单极世界的头。现在,它不得不依靠G20来纠正。
再谈一下“金砖四国”,即俄罗斯、中国、印度、巴西。俄罗斯和巴西富有资源,而中国和印度人力充裕。这几个国家的总体力量大,它们将怎样发展,是现在世界面临的一个同等重要的问题。谁都感兴趣地注视着中国经验的实质,也在考虑这样一个经验对别的国家会有什么用处。对于阿拉伯国家最近的这些变化,西方国家的那些制度不合适。所以,从各个方面来看,都必须得认真考虑现在的发展趋势。
孔寒冰:你多次提到,斯大林时期也好,齐奥塞斯库也好,都违背了社会主义思想。我想问一下,你怎么理解社会主义?
伊利埃斯库:社会主义本来是一个慷慨的思想,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一个能够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要求和利益的思想。
资本主义就是满足了掌握资本的那些人的要求,而牺牲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当然,有一些国家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也实现了比较公平的社会制度,像北欧的那些国家。瑞典的社会主义者就提出了社会市场经济这个范畴,他们一方面承认客观上有这样一个市场,但同时也考虑怎样纠正、怎样调整市场经济的一些消极后果。所以,他们确立了瑞典模式,这一模式在某种程度上也扩展到另外一些欧洲国家。它们都主张社会国家,提出社会保险,实行免费教育、免费医疗、帮助失业者、保证工作岗位等等。这些是1930到1940年代瑞典人做过的试验,瑞典社会党在1930年代到最近有过40年的执政经历。它的一些想法、一些做法甚至为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所采用。因此,欧洲的这种社会经济模式比美国的好。美国是最富强的国家,人口占世界人口的5%,但拥有35%的世界财富。美国有最富裕的、财富最多的人,但那里最穷的人和不发达的、落后的非洲国家的相差无几。欧洲情况更平等一点,这是社会民主党那种理想的产物,是欧洲的社会经济模式。
现在右倾的党派和世界保守党派都集中力量攻击这个模式。他们认为社会国家是一个寄生虫,就是帮助、协助那些不爱劳动、不爱工作的人。我们在罗马尼亚也在同这样的党派的观点做斗争。现在的总统是一个很原始的人,他也不懂社会国家这个范畴的含义。
我努力保证国家的稳定和平稳
孔寒冰:在谈到罗马尼亚1980年代末社会转型的时候,中国学者特别关注你所起的作用。20年了,你怎么评价自己和救国阵线在当时社会转型那种环境中所起的作用?
伊利埃斯库:本来我也是罗马尼亚社会原来那些发展变化的参与者之一,但因为与齐奥塞斯库发生了冲突,1971年2月,他刚把我从青年工作的领导人提拔为党中央书记处书记,7月就把我撤职了。这是一次访问朝鲜的结果。
1970年,我访问朝鲜,在那里呆了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当中,我同任何一个朝鲜人都没有过正常的交谈,不管是干部还是老百姓,我提出任何问题,得到的回答都是金日成的语录。1970年的平壤已经完全从战争中恢复过来了,没有战争的残迹。看得出来工人、劳动人民是勤劳的,但政府是极权的。当时,我对齐奥塞斯库说,你怎么能把朝鲜看成榜样呢?这个国家,不管它发达不发达,这个模式是不可接受的。然而,齐奥塞斯库被金日成的制度迷住了。
孔寒冰:和齐奥塞斯库冲突,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伊利埃斯库:现在回头看,齐奥塞斯库把朝鲜的模式看成了榜样。回国后,他召开了一个思想工作大会,批评我有知识分子主义倾向。我问他,知识分子主义究竟是什么意思。齐奥塞斯库没法解释,但让我下放去改造。先到蒂米什瓦拉,后到雅西。最后让我离开政治舞台,到水利部做部长。不料又再次跟他发生了冲突。齐奥塞斯库修一条从布加勒斯特到多瑙河的运河,我认为这是一个荒谬的想法。因此,我的水利部部长职务也被免了,下放到一个技术出版社当社长。就是当技术出版社社长的时候,1989年革命发生了。
在以后的20年中,我只是设法努力保证平稳,因为1989年就像是一种崩溃,呈现出无政府主义的状态。各种各样的趋势都出现了,就连以前的那些资本家、地主都要求恢复他们的财产,一些右倾势力更使得罗马尼亚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危险。所以,我努力保证国家的稳定,不管是社会、经济、政治方面都是这样。几年前,我结束了我的总统任期。回头看,我在保证国家的稳定方面做得还不错。
中国的民主该怎么建是中国人的一项长期任务
孔寒冰:现在你统领的党还在坚持刚才说的西欧式的民主社会吗?我想请总统先生谈谈你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看法。
伊利埃斯库:按照西方国家的见解,中国没有多党派制度。但是,中国领导班子设法使政治制度适应于国家的、社会的发展。
建设民主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现在美国所建设的民主还是原始的。他们以为民主只局限于民主选举,他们跑到阿富汗,跑到伊拉克,教那里人学美国的民主。每一个国家,特别是亚洲、非洲这些国家,不能一下子仿照西方国家的制度。
教中国应该怎样搞民主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中国人为自己找出适合于中国环境、历史的制度是一个长期的过程。1958年,我曾经写过一篇东西。那个时候有人向我介绍说,让中国的广大人民群众提高文化水平、识字是一个多么困难、多么艰巨的工作。由于汉字那么复杂,所以,有一段时间打算把汉字简化了或者用拉丁拼音,以便帮助广大人民群众提高文化水平。但是,取消汉字造成的麻烦、困难更多。中国人之间就不能通信了。所以,很重要的一步是什么呢,就是普通话成为各地人讲的话。只有到那时,或许才能采用拼音字母。所以,谈起民主的话,中国的民主该怎么样建设起来,那还是中国人的一项长期任务,西方的模式不适合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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