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健:圆环

时间:2012-02-24 16:37来源:未知 作者:矫健 点击: 载入中...
  在农村,还有一个怪人,也是我时时想起的。他叫泥禄,曾和我割了一夏天驴草。他给过我许多教训。后来,我一看见活物,比如蚂蚁、蜜蜂、蜻蜓之类的,就会记起他来。
  那时,我的眼镜给我带来不少麻烦。村人随意摘去,尽情玩耍,在镜片上留下一些油腻腻的手印,累我擦而再擦。他们把拳头在我眼前一晃,威胁说:“要打架,一拳先砸碎你的玻璃窗!”我心中不服,却亦不敢试试。
  泥禄稍文明些。他只是划拉一堆干草,拿我眼镜对准草堆,使阳光透过镜片,企图燃起熊熊烈火。我戴近视镜,镜片并不聚光,试验自然失败。他不免悻悻然。
  “你的眼睛是叫电灯烤坏的。”他沉思道,“电灯烤眼,城市人的眼都有毛病。”
  泥禄这人总爱思考,万事万物都要找到一个原理。他的脑细胞格外活跃,远非一般庄稼人所能比。他的思考似乎很笨拙,却是形而上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对他的思想体系逐步理解,终于确认,他是我所认识的第一位哲人。
  那时,我们一人要交二百斤青草喂驴,才能挣得一天的工分。我根本不行,镰刀老砍手,充其量一天能割百把斤。泥禄是好把式,运镰如神,砍草如飞。看见我的狼狈相,他淡淡地说:“咱们搭伙吧。”我不好意思,却也不吭声。这样,我总算能挣个满分。
  我们经常上北岭杠子割草。那地方青草繁茂,溪水清澈,松林郁郁苍苍。又有一小水库,热时跳入畅游一阵,洗去草屑尘土,止住浑身刺痒,其乐无比。洗罢,我们坐在黑石板上,树阴遮掩,山风习习,神仙般的快活!这时,泥禄就要高谈阔论,脑子里泉水般地涌出许多光辉思想。
  “城市人其实是很蠢的。”他说,“我在北京住过,住的地方隔火车站不远。我天天去看自动扶梯,发现这玩意儿是个大错误……”
  他发现,旅客踏上扶梯的一刹,十个人总有七八要晃一跟斗,即令不摔倒,模样也十分狼狈。为什么要造这东西呢?花费的钱买粮食,够多少人吃?而且关键在于:这么几步路怎么就不能走走?懒到这地步,人将变成废物!
  “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城市人的腿就会变得这么细,这么细——”他竖起两根食指,朝我摇摇。
  如此理解问题,我实在难以辩驳。何况我要讲的道理,他胸中早已了然;我一张口,他脸上就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使得我无颜把话讲完。好在我有一件法宝,亮出来便能将他制服:一架袖珍式半导体收音机。
  “你聪明,能造这个吗?”
  每当他接过收音机,总是那么惊愕,那么迷茫。他把长方形的小匣放在手中翻倒,听见里面哇哇唱戏,便陷入沉思。“古怪,古怪。”他喃喃道,“外面又没有线,声音怎么传进去?……要么造时就把声音藏进去了……”我不肯把电波原理告诉他,憋他一憋。他屡屡要将收音机拆开,我一把夺去。他便躺下,头枕双手,仰面朝天,久久凝视无垠的苍穹,冥想不已……
  泥禄四十岁,仍是一条光棍。家中只有瞎眼的老母,极贫穷。我常去约他割草,发现院子东角有个草垛很奇怪。那是松柴,不知堆放了多少年,早已黑烂。要是有人上去跳几跳,顷刻便会化作朽木。为何不烧呢?问泥禄,泥禄总是神秘地笑笑,含糊道:“山上不是有草吗?”
  终于有一天,我解开了草垛之谜。那天,泥禄在屋里听瞎老妈吩咐抓咸盐、打灯油、买火柴,我站在院中等。忽然,东墙角传来细微的响动。我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黄鼠狼蹲在草垛上。好家伙!那一身皮毛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纯黄,脊背一道黑杠,有猫一般大。这是何等珍贵的皮毛啊,送到采购站定能卖个好价钱!我悄悄拣起一块石头,趁那东西眯眼晒太阳,猛掷过去……
  哪里打得中?黄鼠狼轻轻一跃,消失在屋脊后面。泥禄闻声跑来,大声责问:“干什么?干什么?”
  “一只黄鼠狼!……快,快,去打死它!”我急急地说。
  “黄鼠狼就要打死吗?你凭什么?”
  “黄鼠狼还不打?”我惊讶地瞪大眼睛,“黄鼠狼偷鸡!”
  泥禄涨红了脸嚷:“我告诉你,俺家和黄鼠狼处了二十多年邻居,它从没偷过我家的鸡!这草垛里有它的窝,俺才不舍得烧。”
  我望望黑朽的松柴,望望悠闲的母鸡,瞠目结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泥禄不仅是怪物,而且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和黄鼠狼处邻居有什么好处?赔一垛松柴给它做窝有什么好处?
  泥禄对我说,黄鼠狼通人性,比有些人强得多。他妈曾讲起一件事情:很久以前,她眼还没瞎,黄鼠狼刚刚在草垛里安下窝,发生了一场误会。有一天,她发现一只小鸡死了,脖子上有牙印,分明是黄鼠狼咬死的。她提着小鸡在草垛前骂:“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俺给你草垛做窝,你怎么咬死俺的小鸡?好意思的!呶,你吃了吧,你吃了吧!”泥禄妈气得把小鸡扔在草垛旁,回屋睡觉去了。第二天早晨,她上院子喂猪,发现小鸡仍躺在草堆旁。与小鸡并排着,还有一具小黄鼠狼的尸体,脖子上也有牙印。泥禄妈顿时哭起来:“啊呀呀,你怎么这样狠心?孩子还小,不懂事打几下就是了,你怎么把它咬死啦!……”她把小鸡和小黄鼠狼一起埋在梧桐树下。这棵树,长得特别快,特别粗壮。
  “你们看见黄鼠狼就打,它怎么不咬你们的鸡呢?”泥禄沉思道。
  这天,泥禄腰间别着一只葫芦。上了北岭杠子,他不歇憩,不洗澡,太阳还有几竿子高,就割够了驴草。他拍拍葫芦道:“我妈还要叫我买咸盐洋火,你等着,我去找几个钱来。”
  找钱?上哪找?我怀着好奇心,悄悄跟在他后面。泥禄走进一条乱石沟,拣阴湿地方,一块一块翻石板。我喝一声:“是偷人家藏着的钱吧?”他指指石板道:“你过来看。”我蹦过几堆山石,上前一看,惊得倒抽一口气:“喔!”
  石板上趴着一只大肚子母蝎,灰褐色,尾巴带毒针,向上勾勾着。泥禄伸出手,一捏,正捏在毒针根部!蝎子细足乱蹬,毒针在他指缝里上下翘动,却蜇不到他。他朝我嘿嘿一笑,把蝎子塞进葫芦里。
  傍晚,我们交了青草,到供销社去卖蝎子。泥禄的葫芦成了宝葫芦,那么几个毒虫竟卖得两块多钱。他买了需要的东西往家走,我跟在后面像一条撒欢的小狗。
  “啊呀泥禄哥!咱还割驴草干吗?一个工分才值两毛来钱,你抓一小会蝎子就挣两块多。抓蝎子!抓蝎子!咱哥俩发个大财……”
  “发财干吗?”泥禄板着脸说,“够用就行。蝎子在沟里也跑不了,什么时候用钱去抓两个。这就好比银行,干吗非要把钱装在腰里?”
  “你这人才怪哩。割驴草多累?轻轻快快地抓蝎子,又来钱又省力,你干吗非要割驴草?”
  “人是活物,蝎子也是活物,同是土里生出来的,凭什么你靠抓蝎子过活?你生着双手,本该割驴草。没法过日子了,抓几只蝎子补贴补贴。过分不行,过分就是贪,违背天理。那样,人还不如蝎子。”
  我不听他那套理论。我上合作医疗室借了一把镊子,一只酒精瓶,第二天上山偷偷带着。割草时,趁泥禄不注意,我扔下镰刀就跑。跑到昨日那条乱石沟,急急地翻动石板。奇怪,蝎子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全躲起来了。傍晌,我才发现一只蝎子。我慌里慌张地伸出镊子,却怎么也不能将它镊起。蝎子往石缝里钻,我急眼了,学泥禄样子用手一捏——“啊呀!”我惨叫一声,只觉得拇指一阵剧痛,痛得眼睛发黑。
  泥禄在我身后道:“给你点教训——蝎子最毒,一会儿工夫你的指头就会变成一根胡萝卜。”
  我疼得乱蹦乱跳,被蜇的右手直甩直甩。最后,我一路呼号着奔回村庄,一头跌进合作医疗室。赤脚医先给我抹酒精,抹碘酒,甚至擦红药水,可是痛疼一点儿也没减轻。果然如泥禄所说,我的拇指成了胡萝卜,只是颜色乌紫乌紫。
  泥禄也跟来了。他倚在门框上,脸上挂着一丝嘲笑。他问:“好了吧?”
  我骂:“好你妈的蛋!”
  泥禄笑道:“指这些洋药,怎么治得住蝎子的毒?还是跟我走吧!”
  赤脚医生满脸通红,看来确实使尽了浑身解数。我只好抱着拇指跟他走。他领我穿街走巷,钻进一条阴暗的夹道。他伸手一指,喊:“看,医生在那儿!”
  我抬头一看,只见屋檐下挂着一张蚊帐似的蜘蛛网。网中有一只蜘蛛,奇大,静静地伏着,仿佛专门在此恭候。泥禄轻轻一跃,将蜘蛛捏在手里;又掰开我可怜的拇指,找着难以觉察的伤口,把黑色的大肚蜘蛛放上,按着它头迫它吮吸。我害怕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疼痛大减,变作一种麻酥酥的痒。我睁开眼,刚要夸奖这医生极灵,却发现蜘蛛已经死了。
  “怎么了?”
  “它吸了你的毒,又将毒吐在你指头里,以毒攻毒。你好了,它死了。”
  泥禄神情忧郁,将死蜘蛛放在墙根下。我不禁想:为救我,又坏了一条性命。泥禄抱起两条胳膊,腿做稍息状,仰脸望着屋檐间一线天空,陷入沉思。我在这阴湿的夹道里等他思考,处境颇为尴尬。但是,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泥禄发表了他伟大的理论。
  “世界是一个圆环。”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你看:你抓蝎子,蝎子蜇你,蜘蛛救你——一物治一物,一物解一物,正好一个圈。土生草,羊吃草,人杀羊,人肥土——又转了一个圈。天下雨,雨变水,水化气,气成雨——还是转一圈。倒过来也能转: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转过来转过去,都脱不了一个圆环!”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懂这个道理,万事通晓。人生在世,跟着圆环转就是了。不老实,就生邪。人心有邪是藏不住的。我问你,你在城里干没干坏事?”
  他猝然调转矛头指向我,使得我惊慌失措:“没有!没有!谁干坏事啦?”
  “那么,心里想没想干坏事?”
  “没有,没有……”
  我嘴上否认,心中不由得想起批斗老校长时,我曾在背后偷偷踢了他一脚……
  “你不说实话。好吧,我再问你:那天你在我家打黄鼠狼,到底为什么?是为它偷鸡吗?”
  “是……是偷鸡!”
  “不对吧——”他狡黠地眯起眼睛,瞅得我面孔赤红,“你是看好那张皮了吧?”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别赖了,你逃不出我的圆环。对你实说吧,那次我讲你的眼睛叫电灯烤坏了,只说到一层。还有一层,我没好意思点破:心不明,则眼不亮!你们城市人,心上都蒙着一层灰。”
  我极狼狈,却无力辩驳。
  “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得准,叫你们到农村来改造。年轻改造还来得及。你把眼镜给我,我有法治好你的眼。怎么?不肯?别遮啊捂的,那两块玻璃片片没用!”
  “不,没有眼镜我一步也走不动!八百度近视眼呀……”
  由于我力保,眼镜总算没被他摘走。但是,几天以后我在水库游泳,却不幸把眼镜沉在水底。连我都疑心这是天意。我一遍遍潜水打捞,总也找不到。我急得快哭了,泥禄却坐在水库坝上,大拇脚指头一翘一翘,笑眯眯地道:“这下你好找我治眼了!”
  “你知道这眼镜多贵?二十多块钱买的!”
  我这一喊,他不笑了。泥禄是反对浪费的。他犹豫一阵,终于跳下水,帮我摸眼镜。他仿佛对世上一切东西都了如指掌,扎了几个猛子,便擎着眼镜浮出水面。
  我叫:“给我!给我!”
  他不吱声,游到水边,穿上衣裤,径直走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一路上好话说尽,就差没有下跪。他说:“我拣的东西,就是我的。”我跟他到家,纠缠不休。他拿出一把生锈的大锁,套在眼镜梁上,咔哒一锁,递给我,道:“拿去吧,秋天我再开锁。”
  我想把锁退下来,可是两边镜片挡着,怎么也退不下。我勉强戴上眼镜,然而锁坠得眼镜直往下滑;稍一动弹,鼻子又遭锁打,弄得我狼狈不堪。我哭丧着脸,把眼镜还给他。
  “得,啥时候你高兴开锁,啥时候再把眼镜给我。”
  从此,我摸摸索索走路,成了半瞎子。世界在我眼里模模糊糊,我的脑子也被那个圆环搅得混混沌沌。泥禄见我“进步”,十分高兴。他开始教我练功。
  每天清晨,他搀着我的手,将我领到一块突出的巨石上,让我盘腿坐定。先闭目养神,然后用双掌在脸上抹两把,深呼吸,凝神静气,再慢慢睁开眼睛,看山谷里的景色。
  “你拣绿处看。哪儿树多草深,就往哪儿看。我先割草去。看到太阳从沟头那个小山包后面出来,你就找我去。”
  泥禄走了。我依他的教导,专心往山沟里眺望。这时,雾还没有散尽,我仿佛坐上云端。鸟儿欢叫,我辨不清都有哪些鸟,但山凹那边一只布谷鸟叫,我却听得出来。“布谷——布谷——”一声声清脆婉转,在山间幽幽回荡。空气被洗过,深深吸一口五脏六腑也被洗过。那么清新,那么凉爽,一颗心舒服得颤动不已。我永远忘不了这样的早晨!
  长长的山谷伸向东方。沟头那座小山包飞出朝霞,山谷明亮起来。我极目远眺,看不清树叶、草丛。在我眼里,净是一摊摊绿色,朦胧、模糊,仿佛稠稠的汁液在流动。沟底的泉水丁丁冬冬,好像在我心上淌过。白雾状如团团棉纱,把我的心细细擦洗。我觉得,心透明了。忽然,太阳跳出来,山谷里的颜色顿时强烈了!大块大块的绿仿佛获得生命,旋转着,跳跃着,变幻成金绿、黄绿、镶红绿、镶紫绿……一齐扑进我眼帘!我晕眩了;我惊讶、喜悦地叫出声音:“噢——噢——”青山中回荡着我的声音,那么陌生,那么熟悉。我仿佛对着一面镜子,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自己的存在。“噢——噢——”我欢呼着,大自然生动地展示出它瑰丽的生命……
  以后的日子里,治眼成为我最大的享受。也许我习惯了模糊的世界,也许我的视力果然有进步,我居然不想问泥禄讨还我的眼镜。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上调通知书,即将离开这小山村,泥禄才将眼镜还我。
  泥禄开锁开了很久,锁仿佛锈死了。他皱着眉头,喃喃地说:“你要走了,又要回城市去……完了,这回你的眼没救了!”咔哒一声,锁开开了,他把眼镜递给我。
  为了不让他失望,我把眼镜装在书包里。今后,戴眼镜的日子还很长很长。我心里真有些难受,人为什么总要分离呢?我看看泥禄,他叉开两只带泥的赤脚,双臂抱在怀里,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泥禄哥,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做纪念。你要什么?”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很机警:“真心吗?不是说嘴?……那好,你把小戏匣子给我!”
  我早料到他要这个,便感慨地把袖珍式半导体收音机送给他。尽管我知道,他迟早会把收音机拆散。他笑了,粗大的手掌握住那长方形的小匣。接着,他低下头,入迷地研究起来。我走了,他也不知道。
  当我登上北岭杠子,最后一次看见山凹里的小村,我不禁哽咽了。
  到现在,已经距离割驴草那个夏天很远很远。因为从事文字工作,我的眼越来越近视。正如泥禄所料,这回是没救了。我渐渐懂得了城市的烦人处。有时候,爬格子也爬得厌倦了,于是,我就摘下眼镜,双掌在脸上抹两把,深呼吸,凝神静气……
  我又看见了绿色。一摊摊凝固的绿。一团团跳跃的绿。溪水在我心上流淌,白雾将我的心细细摩擦。心活泼起来,绿色中便有了黄鼠狼、小鸡、蝎子、蜘蛛……最后,一切归于圆环。
  我睁开眼睛,心头一片惆怅…… (责任编辑:鑫报)
>相关新闻
  • 在母爱的晴空下
  • 爱你才会走在你的左边
  • 在决定命运的瞬间
  • 在劫难逃
  • 在酒楼上
  • 绣枕
  •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推荐内容
    网站简介  |  保护隐私权  |  免责条款  |  广告服务  |  About Big northwest network  |  联系我们  |  版权声明
    陇ICP备08000781号  Powered by 大西北网络 版权所有  建议使用IE8.0以上版本浏览器浏览
    Copyright © 2010-2014 Dxbei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