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健:死谜

时间:2012-02-24 16:42来源:未知 作者:矫健 点击: 载入中...
  哧楞哧楞一道线,
  吭唧吭唧一大片,
  地下蹦起老黑猫,
  天上落来土哗哗。
  ——死谜
  许多事情我永远搞不清。我在乡村当赤脚医生,时常去公社医院领药。有一次,我遇上桩怪事。那天傍晚,几个山里人从马车上抬下一条大汉,放在医院门口。人们围拢去看,说是吃了砒霜。为何服毒?说他有个习惯:喝醉酒不疯不闹,专找毒药吃。
  我看他:个极高,担架盛不了,耷拉出两条小腿。人不胖,精壮精壮。面庞满是忠厚气,眼珠略向上翻,流露出一种迷惘。
  赵医生出来,问他:“什么时候吃的?”
  “昨天……过晌。”
  “吃了多少?”
  汉子伸出颤颤的双手,比量出鸭蛋大的一块。他们谈的仿佛不是砒霜,而是一种可口的食物。汉子如此清醒,叫赵医生惊异不已。他愣了一会儿,毫不客气地问:“那你怎么还不死?”
  汉子抬进去。人们议论着散去。我问那马车往哪去,知道路经我村。我搭乘马车,一路和赶车老汉谈那汉子。心里老有个疙瘩,希望解开。
  老汉告诉我,那人叫乔干,是他们井乔家的民兵连长。那人好极了好极了,浑身是劲,谁家的活也干。他终日笑呵呵的,全不计较吃亏占便宜。就是一个毛病:爱喝酒。这也是被人们惯出来的,一则他人好,二则他是村干部,谁都拉他喝酒。据说,他一年要喝三百六十斤白酒,平均一天一斤。他极少醉,醉一次可不得了,人忽然不知哪去了,不知从哪搞来毒药吞服。但他总不死,身体太棒了。再者吃过几次毒药,体内可能产生了抗毒性。他们村的赤脚医生叫绿女,我认识,是个好姑娘。她常备些解毒药品,以防不测。
  一次次虚惊,村里人终于不恭敬地拿此事开玩笑了。问他:“毒药是啥滋味啊?”他笑呵呵地回答:“六六六不好吃,苦辣;磷化锌好吃,稀甜稀甜;那个,敌敌畏太呛人,比什么酒都有劲……”
  我听了哈哈大笑。赶车人挥了一下鞭子,马车嘚嘚地跑起来。绿色的山峦缓缓退后,夕阳的光芒变得格外晶亮。我真喜欢乔干。有些人只要看见过,又听说他怎么做事情,你就会喜欢他。我一点儿也不为他担忧,他命硬,常常拿死亡开玩笑。
  “俺村里有个鬼屋,谁也不敢去住。我年轻时亲眼看见,半夜房梁上吊下一条长满黑毛的大腿。乔干吧,他就爱在鬼屋睡。他是民兵连长,背着枪,能镇住邪。可也难能太平,有人听见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摔打。人们说,他爱在鬼屋睡觉,是为了在梦里会一个女人。”
  乔干少年时代学过木匠。南八十里有个口子村,乔干曾随师傅去那儿为支书盖房子。他和支书闺女相好,领她逃跑了。支书带民兵把他抓回来,吊在树上打一顿。打完,还逼他干活。他起了黑心,悄悄在房梁下了镇物。可是镇物没克着支书,却把支书闺女克死了。
  山村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所谓镇物,就是用一种东西表示诅咒。夏夜星光闪烁,我坐在石板桥上,常听老人们说:某家待盖房的瓦匠苛刻,新屋盖起后老死人。那一家人都死光了,墙塌了,人们发现墙里有一条孝巾,才知道瓦匠下了镇物。我听了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却又相信镇物极灵。
  这样,我就问赶车老汉:乔干下的什么镇物?老汉说:他在房梁上刻了个小人,脖颈吊在绳套上。他走后,听说姑娘在新房子的屋梁上吊自尽了。
  “他四十岁了,不肯娶媳妇。在鬼屋,他梦见那女子,约摸是女子的魂缠住了他。”
  天色暗淡下来。远村的炊烟织成夜幕,在山脚下徐徐升腾。前面一片柳林子里,一只鸟儿古怪地叫着,声音极凄婉。马儿打个响鼻,嘚嘚向前跑。我抬起头,看见灰色的天空中挂着一块暗红的云彩。
  “那年发洪水,绿女的弟弟被水卷走了。乔干跳下去,一气让水冲出二十几里地,好歹救起小孩,已经叫水呛死了。他自己也险些搭上一条命。谁都说他傻,这样的水怎么能救人呢?公社却发给他一面奖旗。公社刘书记亲自把旗送到井乔家,还去绿女家慰问。刘书记喝丧酒,喝醉了。后来,他就老到绿女家去,幸亏去年他调走了……”
  老汉闭嘴,狡猾地看我一眼。我佯装不懂,心里却有些难受。老汉接着刘书记的话题往下讲,内容可都转了。他说,刘书记倒也挺会做工作,难干的任务,总请乔干喝一顿酒,分派给他。乔干呢,领导加酒,赴汤蹈火也要完成。说也怪,他只要和刘书记喝酒,总要醉到吃毒药的份上。
  刘书记让乔干领民兵修一条路。路在荒山里修,说是要用拖拉机往山上送粪。那山陡得只有毛驴才能上去。让农民出尽了力气,就是学大寨。乔干就干了,全村都骂他。修这条路,他那样的汉子还累昏好几回。最后一声炮响,炸死一个人。死者的小媳妇葱俊葱俊,披着头发又哭又喊冲进鬼屋,噼噼啪啪打乔干耳光。乔干那么高的汉子,扑通一声跪下,让小媳妇狠打……
  路现在已经废了。路当初修起,可是好热闹!刘书记又送来一面奖旗,又去慰问小媳妇,又喝醉了。这次,乔干喝酒带着枪。喝一盅,就摸摸枪。喝足一斤时,他端起枪来,向刘书记瞄了瞄。他修路,憋了一肚子窝囊气。刘书记乜斜着醉眼,说的却是另一回事:“为个女人,何必呢?……绿女全对我讲了……”
  乔干愣了半天,把枪一扔,醉了。这一回,他又不知吃了什么毒药,很厉害。是绿女把他救了。
  “他上南山锄花生,那天我也在。歇憩时,俺们问他:你吃了毒药见到什么?他笑了,回答得老实:‘嗨,我看见个小娘们,隔着条小河,朝我招手。小娘们那个风骚那个俊呀,我一看见她骨缝子也痒痒!我揪住根柳条往河那边一荡,她接我,差一点点就抓住我脚,可是我又荡回来了……荡回来,我就活了!’他就那么说。伙计,我听了他的话就琢磨:那小娘们是什么呢?阎王爷可是个男人呀!”
  天完全黑了。新月的光比星星亮些,幽蓝幽蓝。这种颜色的月光,总使我心中荡漾起一阵音乐,我想哼,却哼不出来。前方,我的小村显出黑黝黝的轮廓。我往后一仰,躺在马车上,望着一弯新月,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夜间有些湿润的空气。
  “喝醉酒就吃毒药,这究竟是为什么?醉了想死,醒了想活,我太不明白了!要么,他醉了是醒,醒了是醉?”
  老汉用一则谜语打破了我的思辩。这谜语在我们那一带山区流传,谁也猜不出,所以叫它死谜。
  “哧楞哧楞一道线,吭唧吭唧一大片,地下蹦起老黑猫,天上落来土哗哗——你能猜出这个谜吗?不能吧!世上的事情讲到最后,谁也猜不透!”
  忽然他从辕杆上爬过来,核桃般干瘪的脑袋凑到我眼前,像一具僵尸。他说:“我猜出最后那句了,我不敢说。‘天上落来土哗哗’,你想那是什么?黄庵山上的老道士说:人在死前就猜出这个谜了,猜出来就死了,所以说不出……我老了,隔死不远了,所以猜出最后那一句……可我不敢说,不敢说。”
  我眼一花,他就真的变成僵尸,与我并排躺下。一片漆黑。在漆黑中,我恐惧,我隐隐约约猜到第三句:“地下蹦起老黑猫……”但也和音乐一样,心里有,嘴上唱不出。到我村了,我跳起来,落下马车。
  那夜,我梦见鬼屋。乔干在里面与一女人摔打。女人被他压倒,脸被灯光照亮——竟是绿女!我抬起头,看见刘书记在房梁上喝酒。他龇着大牙笑,慢慢将裤腿捋起,慢慢将长满黑毛的大腿垂下。我心里猛一激灵,晓得这屋子让人下过镇物。
  第二天,公社医院通知赤脚医生学习。我一去就奔病房办公室。赵医生正把一小瓶一小瓶去甲肾上腺素抽入大针管。我问:“他死了吗?”
  “没有。真奇怪,那么大一块砒霜……他怎么还不死?”
  “他还有救吗?”
  赵医生翻我一眼。他是老师,考我道:“病人眼睛向上翻,这是什么症状?”
  我机械地回答:“毒素与神经结合的症状。”
  我心里一动,明白了许多东西。特别是,他没救了。果然,小护士跑来,说六号床不行了。我们一同跑去,看见那长而精壮的汉子。
  吊瓶不滴了。针从胳膊拔下来,找脚踝的静脉捅,捅出一个个小眼眼,却不冒血。血压计的水银柱降到零,他已经没有血压。赵医生喊:“快换衣服!”井乔家来的人把他扶起,急速解下医院的白衣服,换上乡村里那种粗布衬衣。这位民兵连长极痛苦,两只手抓住被子使劲扭,扭,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也极清醒,牙缝里吐出的字大家都听见:“我……不……死……”赵医生用力掰开他的手,保护公家的被子。他们为他套上一只袖子,套第二只袖子时,他全身用力一迸,腋下哧啦一响。衬衣破了,他死了。
  他的尸体运进太平间。我等大家走了,又拉开太平间门,在门外独自站了一会。我看见他穿着一双崭新的回力球鞋,没有鞋带。他太长了,停尸床盛不下他,于是小腿耷下来,使人担心新球鞋会掉。我看着他,又想起那则死谜。
  我们那天上中医课。老大夫史诚正讲阴阳五行。我看了绿女一眼,她端坐着听课。那天,她是惟一没上病房去的井乔家人。她的俊美的脸曾使我暗自心动,现在却令我无限悲伤。
  不久,我听说绿女死了。他们说,绿女上水库洗衣服,脚下一滑,平平静静地淹死了。我不相信。
  我想:当我有一天走进坟墓时,就会发现死者带走了许多秘密。自然,我也要带走这世上一部分秘密。 (责任编辑: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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