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永远有许多故事。有些故事并不好理解,所以过了许多年,人们仍久久地谈论着。孟海断臂,就属于这一类型的故事。
那时候,大队还没改村,公社还没改镇,孟海是惶向的大队长。惶向出了“神偷”,日子紧张而又热烈。整整一夏天,人们忧心忡忡,三五个头聚成一簇,一谈就是半夜。于是山村便笼罩着一层气氛:诡秘,惶惑,却又兴奋。孟海巨人一样在街上溜达,不分昼夜地破案。人们看见他,心中就定了一定。
这神偷真了不起,做案不留蛛丝马迹。可怕的是,他每夜都要做一个案子;即使孟海领着民兵封锁每一条小巷,照样有人家丢东西。他会飞檐走壁,他会隐身术。没人见过他。他偷的东西并不值钱:一只露宿的小羊,一只独轮车轱辘,一把锄,一张镰……但是,他挨家挨户地偷,谁也不饶恕!这就形成某种心理压力,使人们感到他是在向这个村庄报复,是向不可动摇的秩序挑战。
“我看见了,我把尿煞住!他贴着墙飘,就像电影里鬼影……”酒店的小倌唾星四溅地说。他是个没斤两的东西,全村谁也瞧不起他。但人们仍然津津有味地听他胡编的故事。“我瞅准了,就往墙一扑!——哪里有人?头上倒撞起个大包。可是一只手在我肩上一拍……”
小倌没能往下说。因为真的有一只手从后面伸来,重重在他肩头一拍!他一哆嗦,回头看见了孟海。孟海巨大的手掌稳稳地按住他,严肃地摇摇头。
“不要胡说。”
人们松了一口气,仰望着面前的巨人。孟海像一根镇海神针,他一出现,就平定了大家动荡的心潮。他本身那样魁伟,那样硕大,所有人都比他矮了半截。
孟海的威信来自于敦厚,而不像许多农村干部那样来自于蛮横霸道。“一个大好人哪!”惶向人这么评价他时,心中总是涌起一阵激动。有的人好,好得你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胸膛里塞满某种温暖的、湿润的东西。孟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过什么英雄事迹,也没有救过谁的命,但你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感到他那样好。真是莫名其妙!
也许,这种感觉来自于他家那铺大炕。孟海个子太高了,所以砌的炕几乎和屋子一样大。全村的人都要挤到这铺大炕上来,一坐就是半夜。想一想吧,在寒冷的冬天,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北风惨烈呼号,大家挤在这样一铺火热的火炕上,说呀笑呀唱呀,漫漫的冬夜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欢乐!孟海只用一种低劣的茶叶招待大家。他的胳膊特别长,端着一把伤痕累累的老壶,弯弯曲曲绕过许多脑袋,把壶送到你面前续茶。他总是沉默。但他那博大的心在沉默中溶化了许多颗心。于是,你会觉得他的茶水特别香,特别醇。
在那个紧张的夏天,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孟海身上。
大队长孟海紧紧追踪神偷。他总有一种感觉:只有他才能抓住神偷。
他整夜在街上游荡。
孟海媳妇长着一只萝卜花眼,看人时神情迷惘。她知道丈夫这样下去要不行了。丈夫是在春末一个夜里得的这种病。那夜,他幽灵一样起身,穿上衣裤出去了。萝卜花眼一向敏感得很,丈夫一动就会醒来。这次,她又惊醒,马上觉出丈夫不对劲儿。她悄悄地跟着孟海,跟他转遍山村每一个角落。这种病真是神奇得很:人睡着,脚步却野猫一样轻盈,石头瓦块绊不着他,独木桥也走得过去。天傍亮他就自觉回家。有一次,碰到早起拣粪的猴老汉,向他打招呼,他竟“嗯”地应了一声。回家脱掉衣裤,依然睡得死人一样。
“昨夜的事你知道?”萝卜花眼乜斜着眼试探道。
“那事啊——”孟海腼腆地转过头去。
“不是那事……”萝卜花眼知道丈夫理解错了,涨红了脸,直跺脚。
“不是那事是哪事?”孟海话里有些幽默的意味。
萝卜花眼不让他胡扯下去,急忙说了夜里的事情。孟海怔怔地想了半天,严肃地摇摇头,道:“老娘们不要胡扯!”
以后,他夜夜出去。萝卜花眼知道这是一种病,害怕极了。她小心翼翼跟着丈夫,生怕他出事。多么黑暗的夜晚啊,昆嵛山嶙峋的石峰隐隐显出轮廓,怪兽一样慢慢逼上前来;树木身躯扭动,心怀叵测地窥视着她;远处传来猫头鹰不祥的鸣叫,萤火虫又鬼火似的从旁飘过……可这一切又怎么能比丈夫更使她恐惧呢?这么一个亲爱的男人,在黑暗中飘飘地走,神秘莫测,鬼鬼祟祟。她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来的陌生人,或者干脆说,他是鬼!……萝卜花眼浑身暴起鸡皮疙瘩,头皮一炸一炸。
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萝卜花眼觉得梦游症是不光彩的病,有点类似精神病。她也不打算让丈夫明白事情真相,那会太伤他的自尊心。可是病得治,萝卜花眼千方百计哄丈夫去看病。丈夫巨人一样晃晃膀子,将她晃出好远。
他怀疑大敦阔。大敦阔贩卖大豆,成了村里最富裕的人。一帮青年跟随着他,不满意现实,总想谋反。他也怀疑小老满,这个外来户住在惶向三十多年,却总搞不清他过去的历史……但他又排除了怀疑,因为他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
孟海慢慢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街上走着。他胸膛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神偷!这不仅仅是个治安问题。全村的专政机器开动了,他却来无影去无踪,巧妙闪避。他使人民陷入一片看不见的危险。有了神偷,神圣的传统信念受到侮辱,集体的智慧受到蔑视。孟海朦朦胧胧感到这一切,便明白自己处在一生的严重关头。
“能行吗?能行吗?我的小羊……”老耿婆瘪着没牙的嘴巴,整天跟在他后面嘟哝。这老太太丢了小羊,便盯着孟海要小羊。她太相信大队长了,好像大队长能还给她失去的一切。“我的小羊,刚长角,眼上一圈黑,叫起来小孩哭一样,招人疼啊!”
孟海低下头,愧得诚恳,好像他本人偷了羊。
终于,大队长暴怒了!傍晚,他在凌湾边抱住一棵楸树拼命摇,摇落一地树叶。他挥舞双拳对夕阳咆哮:“抓住这贼,我剁他一只手!”
夕阳血红。眼睛血红。
孟海童年很苦。山村的孩子都苦,但没有像他这样苦的。爹娘早死,他跟奶奶过。奶奶不是亲奶奶,是爷爷娶的小老婆。也许当年家境不错吧,老人都说:“大楞有福,家里大婆、小婆!”大婆、小婆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气撒在孩子身上。孟海伺候奶奶,真好比小长工伺候地主婆。奶奶喜欢叫他捏脚,一双小脚烂了一样,扯开缠脚布臭气熏天。孟海捏着世界上最可怕、最丑恶的东西。那肯定有毒,毒坏了孩子的脑子。
萝卜花眼叹了一口气,认为自己找到了丈夫的病根。
她和孟海一个村,处邻居。小时候,萝卜花眼经常在半夜惊醒,听见孟海凄厉的呼叫。她始终不知道老妖婆用什么法整治孟海,即使婚后问起,孟海也咬紧牙关,不吐一字。那肯定是想像不到的、极可怕的刑罚。萝卜花眼做噩梦时就常被这些刑罚折磨。只有一次,孟海喝醉酒告诉她,奶奶这样整治他是为了要他捏小脚。他说着,鼻子急急抽动,好像又闻到那可怕的恶味儿。接着,他哇地呕吐,吐出秽物汤水极大一摊。他睡着了,浑身还不时抽搐,仿佛心底发出阵阵惊悸。
小孟海被吊在院子里一棵枣树上。老太婆将他捆得奇形怪状:一条胳膊从胯下穿至后背,一条胳膊绕脖颈团团转圈;大腿缠腰打腋下伸出,又叫两只小脚正好贴着鼻子——整个人捆得像一个乱线球。老太婆往人球上扎针,天哪,她从哪买来那么多绣花针,把小孟海扎成个刺猬!孟海昏死过去,没有半点声息。风吹过,人球轻轻摇荡,银针闪出点点光亮……
萝卜花眼一生不会忘记这情景。她从墙头下来,哇哇大哭,告诉爹娘:孟海死了!死了!叫他奶奶用绣花针扎死了……她那心啊,好像那时孟海就是她丈夫。
以后,孟海出息成一条汉子,萝卜花眼就嫁给了他。
这一切,本不该再提起。可是萝卜花眼注意到一个细节:孟海夜游时,两手仿佛握着什么东西,又揉又捏。萝卜花眼心惊肉跳:那是奶奶的小脚!茫茫黑夜,孟海巨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游动;前面看不见的地方,老太婆在恶毒地微笑,引诱他,逼迫他,伸出一双丑陋畸形、臭气熏天的小脚。大地天空化成一片阴霾,孟海永远走不出去。
神偷躲在阴影里,冷笑着看巡逻的民兵从身旁走过。他们看不见他。真奇怪,他就在他们中间,但是谁也看不见他!
他只是一个影子,是任何一个人的影子。
惶向人的忧虑日益加深。神偷继续挨家挨户地盗窃。他那么沉着,每夜偷一户,夜夜有成果。“他想干什么?”人们惴惴不安地猜测。神偷窃取的东西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把孟擎家的尿罐也偷去。他仿佛成心捉弄这个山村。庄稼人惶惶地收拾家中值钱物件,或转移到邻村亲戚家,或埋藏在地下。他们都转着小心眼儿:“谁知道哪天神偷钻进屋里来?”他们可没心思幽默。神偷什么都做得到,只要愿意,他能偷你的头。
他究竟是谁?
小倌知道一生中的机会来了。他老干往酒里兑水的勾当,钱是挣了,人格没了。假如他抓住神偷,那就身价百倍,人们会原谅他那些不光彩的手脚。他停止胡编乱造,正式开始行动。他长得细长,身子像蚯蚓一样扭来扭去。他爬上屋顶,擦擦鼻涕,小眼溜溜瞪着黑夜。小酒店在村子中央,几条主要胡同在此处聚汇。小倌守株待兔,整夜整夜趴在屋顶上。
他看见萝卜花眼。
拂晓前,萝卜花眼出现了。她不近不远地跟着孟海,探头探脑,鬼鬼祟祟。这娘儿们,不在家睡觉乱跑什么?小倌扬手扔出一颗石子,萝卜花眼倏地消失。小倌搔搔脑袋,心里有了怀疑。孟海在巡逻,全村转了一圈,又来到小倌的酒店。那娘儿们尾巴似的,还跟在后面……
啊啊!要是她偷东西,谁能抓得到?这可太妙了:你满天下抓贼,贼就在你屁股后面;你回家睡觉,她先一步上炕躺好,和你亲嘴,和你干好事,你一丝丝也怀疑不着她呀!你不怀疑,谁又会怀疑?你是头,你是好样的,大家全信得过你咧。好,她就成了神偷——破老娘儿们,还长一只萝卜花眼!
小倌一激动,就从屋顶滚落下来,把一条麻秆腿扭了。第二天,他一瘸一瘸满街窜,见人,就咬咬耳朵。有人给他一耳光,有人在他腚上踹一脚。可是过后,人们都惊愕,都沉思。于是,许多眼睛就集中到孟海家那扇黑门上,许多人都看见了萝卜花眼的行动。
有了月亮。
夏夜,月亮的银光照在身上,好像泉水轻轻地洗。昆嵛山披上一层神秘的蓝雾。孟海在街上游荡。他有时清醒着,有时在睡梦中。人们不知道他患夜游症,不知道他回家睡觉,又悄悄地爬起来。从外表看,他整夜在巡逻。山村周围石峰林立,有的像兀鹰展翅,有的像卧虎昂头。仙人石伸出一条独臂,庄严地指向东方。这些大自然的造型,为山村勾勒出神话般的环境。于是,村里就有了许多神话般的事情。
现在,孟海在游荡。他披着一件黑布衫,拖着两只船一样的大鞋,沉重而缓慢地走着。他长着一个狮子头,硕大、威严,毛发蓬乱,永远端正地昂着。星星轻盈地闪耀,一片灵光溶化于月光。它们聪明地观察世界。可是,谁能知道孟海在想什么?一个人,睡着就是醒着,醒着就是睡着,他就像神鬼一样高深莫测。孟海走过小桥。孟海穿过胡同。孟海围着麦秸垛一圈一圈地转。他凭着神经深处的嗅觉追踪神偷。他清清楚楚地闻到了猎物的气味,却总也追不上它……
他睡着还是醒着?
大家决定向孟海挑明自己的怀疑。孟海是公正的,村里谁都承认这一点。假如他知道自己老婆嫌疑最大,他一定会秉公处理。但是,他一定会伤心,他的尊严一定会受到损害。因此,人们好长时间犹豫不决。
在乡村,日日有纠纷。有时为分粮草,有时为划地界,有时为两家小孩打架,有时为一只鸡一只鸭……这就需要一个公正的人裁决。孟海当上大队长,主要因为他公正。只要孟海来了,争吵的双方就抢着述说自己的理由。孟海沉默地听着。他不轻易表态,但只要说出一句话,即便是败诉的一方,也喃喃地服从。长期以来,他就是山村里真理的化身。
“大队长……”民兵连长得海领着一群人过来,表情尴尬地喃喃道,“大家有情况反映。”
孟海站起来,魁伟的身躯犹如一座山。他的目光中有了一种严厉,缓缓地扫过众人。
“说。”
“孟海啊,说这事俺也为难,只求你听了不要上火……”一个老者走上前,半解释半安抚道。
“说。”
“你老婆!你老婆!”小倌从人后跳出来,指着孟海鼻子,“就是你老婆!”
得海一巴掌将他打回人后面,笑着对孟海说:“大家都看见嫂子半夜在街上逛,你说会不会……”
孟海脸色泛出青光,又慢慢变紫。
“当然,谁也没抓住手脖儿。可是她夜夜都出来,你又在巡逻,家里的事一定不清楚……你就问问,她半夜三更上街干什么?”
孟海的骨头一根根折断,仿佛大厦的支柱一根根倒塌。他不知道人们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凌湾边上。面对血红的夕阳,他眼睛冒出血来。一排排雷霆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滚炸轰响,血液像滔滔洪水冲击着心脏的闸门。湾边生长着丛丛河蓼子,一串串紫色的花穗迎风摇摆。黄昏世界极静谧。孟海跪下,两只大手猛撕自己头发,喉咙里发出哭一般的喊叫:“啊——啊——啊——”
他爱她——他的萝卜花眼老婆。
当孟海回到村里时,人们看见他迈着沉稳的大步走路,面容镇定而冷峻,目光平视,头颅高昂,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和尊严。村民们敬佩地仰望他,像仰望一尊巨神。孟海一步一步走近家门,大伙又惶惶不安:谁知道孟海会做出什么事情?但愿他不要杀了老婆。
事情总会有个了断。
萝卜花眼有预感:今天要出事了。她惴惴地伺候丈夫喝酒,自己站在炕前,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丈夫沉默地喝着,不时瞅瞅她的手。她想问:你怎么了?可是嗓子眼儿有块火炭堵着,怎么也发不出声来。从丈夫魁梧的身躯里,透出一股杀气,凛凛然逼迫着她,包围着她。
孟海喝酒喝到半夜。他喝了整整两瓶白干。但他没醉,只是更加阴沉了。他命令萝卜花眼收拾好炕桌,自己像老熊一样爬下大炕,走到院子里。萝卜花眼久久地站在炕前等,腿站得又酸又痛,她也不敢挨炕沿坐下。孟海一直没回来。他独自站在院子东角那棵老枣树下,仰脸凝视黑魆魆的夜空。
“啊!你……”萝卜花眼尖叫一声。
丈夫拿着一根绳子,山一样向她压来。没有挣扎,没有反抗,萝卜花眼很快被捆起来。孟海将她捆得奇形怪状:一条胳膊从胯下穿至后背,一条胳膊绕脖颈转了两圈;大腿缠腰打腋下伸出,又叫一双脚掌正好贴着鼻子——整个人捆得像一团乱线球。
孟海将人球吊在枣树上。
“我没偷!我没偷!……”萝卜花眼凄厉地喊着。
孟海一声不响,摸出一包绣花针。他残忍地将针刺入人球——没头没脸地刺,这只是个人球。血渗出来,染遍整个球体。萝卜花眼发出一种奇怪的嘶叫,像马、像猫、像猴子。孟海沉着地将绣花针深深扎下去,下手时,有一种积蓄已久的狠毒。一根、两根、三根……颈背上、后脑上、乳房上……银针很快布满人球,萝卜花眼变成一只刺猬。风吹过,人球轻轻摇荡……
“藏在……藏在地窖里……”萝卜花眼气息奄奄地招供了。
孟海来到惶向村著名的大炕前。他擎起一盏油灯,掀开炕前的木板,用力钻进地窖。炕大,地窖也大。然而这么大一个地窖已经塞得满满:独轮车轱辘、锄镰锨镢、孟擎家的尿罐,小老满家的葫芦……全在这儿啦!啊,还有那只小羊,老耿婆的小羊,它躺在角落里,羊身已经腐烂,爬出一团团的蛆虫。
忽然,一道闪电穿过孟海的大脑,他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个大汉,在漆黑的夜里幽灵一样闲逛,将遇到的东西一件一件偷回来……
孟海仿佛遭到雷殛,刹那间化为一尊泥塑,高大的身躯僵直地挺立着,一只手擎着油灯,那双眼睛是无法形容的,呆滞、茫然,似醒着,又似乎睡着。眼睛里有一种光芒闪烁,像一双绝望的小手,抓啊抓啊,似乎抓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抓到!
“昨夜的事你知道?”妻子问他。
忽然,地窖里的东西全活动起来:镰刀环绕他脖颈飞舞;镢头一下一下啃他脚背;尿罐飞到半空,直朝他头顶扣来;独轮车轱辘变作滚滚巨轮,要将他碾成粉末……最叫他恐惧的是老耿婆的小羊,那东西带着浑身蛆虫走过来,温柔地舔他的手臂,一面发出小孩哭似的哀鸣……多么可怕的世界啊!
孟海不知道。他只是个梦游症患者。
可是他做着什么梦呢?
鸡叫三遍了。萝卜花眼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孟海踉踉跄跄地撞出屋,手里提着一把斧头。萝卜花眼挤出最后一点点力气,发出沙哑的喊声:“救命啊——”
孟海脸色苍白,将右臂搁在猪圈墙上,左手高高举起了斧头。随着一声滞钝、沉闷的声响,斧头猛地斫落,那右臂跃至半空。一片腥甜的血雨溶进火红的朝霞。右臂跌落地下,那只生命尚存的大手,握住一块石头——它紧紧地握着。死去。
大队改村,公社改镇。惶向人都已知道谁是神偷,以及孟海断臂的故事。选举村长时,人们沉默地投了孟海的票。没有人说什么,大家不约而同这样做了。
当人们看见自己的村长在街上走,右边那只袖子空荡荡地摇晃着,就会感到一阵心酸。他们望着深秋落叶的老树,沉重地叹息道:“唉,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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