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华克特别任性。她扎着美丽的蝴蝶结,一刻不停地飞来飞去。邓夏的视线被她搅成线团,谁也不能帮他理清。他常常忧郁,华克越高兴他就越忧郁。大家都说他是一个古怪的小孩。
华克的念头奇异纷乱,和她呆在一起,邓夏就觉得自己跃进万花筒里。他们住同一个大院,两座楼房隔得很近,华克家的前凉台几乎衔接着邓夏家的后凉台。她常常挑逗他:“你敢跳过来吗?你敢跳过来吗?”邓夏低头看看,不敢。他们住在三层楼。
有一天放学,华克在他耳边说:“半夜十二点,你在凉台学三声布谷鸟叫,我就出来!”他迷惑地问:“出来干吗?”华克惊异地瞪大眼睛瞅他,薄薄的嘴唇吐出两个字:“真笨!”他从那深黑色的眸子里看见自己傻头傻脑的模样,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夜他没敢睡着。当奶奶床头的老钟响过十二下时,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赤脚走向后凉台。他的心跳得多响啊,奶奶一定会被惊醒的!他用力捂住胸口,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当时他觉得自己在做贼,在犯罪。然而当他站在凉台上,银色的月光水一般浮满全身,他便被深夜凉爽的空气刺激得兴奋起来。他用手圈住嘴巴,嘹亮地叫道:“布谷——布谷——布谷——”
多了不起,城市的夜竟有布谷鸟叫!对面凉台的玻璃门一晃,华克出来了。她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赤着脚,猫一样趴到水泥栏杆上。他们说起话来。说什么,邓夏已经记不得了,无非是作业啦,劳动课啦,好像华克还说了老师许多坏话。邓夏记不得了,他只感觉到周围那种气氛。夜被露水洗过,湿漉漉地晾在天空。宁静就如月光本身,温柔而神秘。空气甜丝丝地飘荡着甘蔗似的气味,吸几口令人心醉。华克的长发披在肩上,椭圆的面孔在月光辉映下苍白苍白的。她竟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圣洁,晚风吹得白裙子飘飘舞舞,仿佛要变成天使飞到月亮中去……
哦,少年时代最美的梦境就是这样!有好几个晚上他们都玩这套把戏。华克创造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邓夏长大后成为了一个诗人,他的灵感令人惊讶地喷涌不止,而最初的源泉却是这样一个意境。
几年过去,邓夏的爱情成熟起来。他终日焦灼不安,无穷无尽的烦恼几乎将他揉碎。中学毕业了,他们都在家等待就业。邓夏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天天到华克家去,然而他终究还是天天到华克家去。华克越长越迷人,颀长的双腿高傲地摆动着,胸脯渐渐勾出诱人的轮廓,明亮的眼睛左右顾盼,用少女的纯真撩动人心……他不能一天见不着她,真的,魂魄全拴在她那纤细的手指上。
“喂,上午你怎么不来?……晚上你还来不来?”华克带着责备的口气问他。
他来了,但华克又总将他搁在一边,好像他是墙角落的花瓶。她是那样的忙,从这屋跑到那屋,又哼又唱又叫喊,做着无穷无尽的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事情。邓夏却咀嚼着痛苦,他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他有一天终于愤怒了,刚坐下就忽地站起要走,华克却拉住他手,静静地陪他坐了半天。
她就这样折磨他,一会儿对他好,一会儿对他坏。
有一天,他们谈起爱情。华克忽然将头一偏,问他:“你猜,我爱不爱你?”
邓夏犹如遭到雷击,木头似的僵住,脑子里轰鸣不已。华克咯咯地笑起来,一头长发左甩右甩。邓夏忽然斩钉截铁地说:“爱!”
“不爱!”
于是,大地整个儿塌陷了。他踉踉跄跄地朝屋外走,眼睛里噙着泪花。可是华克叫道:“等一等——”她亮出一副扑克牌,“我会算命。我算一算……究竟爱不爱?”
她飞快地摆牌,收牌,让邓夏反复洗牌。最后抽出几张牌扣着,又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翻开……她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拿起一张红桃皇后抚弄着,喃喃道:“你的爱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邓夏屏住呼吸,心脏停止跳动。那张神奇的红桃皇后竟这样决定了他的命运!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但他仍顽强地想,想……
“我会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愚蠢地说。
华克似乎没听见。她凝视着窗外,自己问自己:“我懂得爱吗?这样问,就是不爱……可是我为什么没有爱呢?爱在哪里啊……”直到邓夏痛苦地走出屋去,她还翻来覆去地想。
什么是不幸?你永远也搞不清。邓夏这样苦苦地爱着,却得不到回报。爱情就是这样,走快了赶不上,走慢了也赶不上。且不说世俗力量的破坏,且不说人的喜新厌旧的本性作怪,且不说互爱的双方总有爱与被爱的不公平,看吧,就是你爱的人并不爱你这样简简单单的情况,也足以将世上最纯洁最美好的爱情毁灭!
有一天,邓夏半夜回家,走近楼梯的拐角听见一种细微的动静,他敏感地站住,屏息静听。过了许久,他听见华克娇弱而热烈的声音:“嘿,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爱你啊……”路灯透过玻璃窗将一抹昏黄的光亮投向墙壁。他们离开时在灯光里晃过,邓夏看见华克柔软的双臂绕住一个魁伟的男人,吊在他脖颈上恋恋不肯松开。
他没回家,躺在院子潮湿的泥土里整整一夜。华克找到了爱情,她爱得那么奔放那么炽热,这是他所从没得到过的。从此,他们之间牵牵扯扯的微妙感情便一刀斩断,他永远失去了她!他在泥土里翻滚呻吟,心被撕得一块一块……
太阳出来了。满脸泥巴的邓夏走进华克家,目光痴痴地盯住刚起床的姑娘。她惊疑地望着他,问:“你怎么啦?”
“你别爱他,你别爱他……”
华克矢口否认,劝慰着哄他出门。
可是,当傍晚华克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时,邓夏幽灵一般从冬青树后面转来,固执地重复道:“你别爱他,你别爱他……”
他就这样纠缠,无时无刻地重复这句傻话。可怜的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挽回爱情。然而华克终于厌烦了,骂他,奚落他,躲避他,最后把他当作陌生人,高傲地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他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他在孤独中产生一种预感:那个男人不会好好爱华克的,华克将注定不幸。他想把这预感告诉华克,但他怎么也见不到华克。在一个不眠之夜,当老钟敲响十二点时,他脑际忽然蹦出念头。他翻身跃起,赤脚奔向凉台……
又是一个美好的月夜,月光水一般地泻满全身。他深深吸一口凉爽、湿润的空气,双手圈住嘴巴叫起来:“布谷——布谷——布谷——”
也许这布谷鸟的叫声唤醒了华克童年的梦幻,也许华克在梦幻中又回到童年,她出来了——她依然穿着白色的裙子,依然赤着脚,依然猫一样趴在水泥栏杆上……
“你……干什么?”
“我要听你说一句话:你不爱他!”
“就爱!就爱!就爱!”华克被激怒了,毫不掩饰地叫道。
邓夏爬上窄窄的水泥栏杆,慢慢地站起来,脸色苍白,目光里闪耀着一种决心。
“你再说一句?”
华克恐惧地后退一步,望着童年的伙伴几乎窒息。但生命中最顽强最深刻的力量终于战胜恐惧,她忘情地朝着银光灿烂的夜空喊:“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他啊!”
轻轻一跳,邓夏只是轻轻一跳!他像一只被枪射中心脏的麻雀,直直地从三层楼跌落下去……
“后来呢?”我问,“后来呢?”
诗人邓夏咬着烟斗,久久没有回答。他的沉思的脸庞显示出超人的魅力,使我很难把他和故事中那个不幸的少年联系在一起。是的,这个故事是我们一场关于爱情的辩论引起的,我指责他滥用自己的魅力而毫不珍惜女人们奉献的爱情。
“她没能嫁给那个男人。她苦苦地爱了许多年,直到她的爱情和青春渐渐地毁灭。我知道,她一生就爱那一个男人。”
“你呢?”
“我就不同了。我爱任何女人,因此我也不爱任何女人。我在她们中间找她,但永远找不到……”
“可是,你从三层楼上摔下来了……”我还在关心故事的结局。
“我摔下来了,可是像猫一样落地,什么地方也没摔坏。这真是奇迹!我在湿潮的泥地上坐着,听见胸膛里咔嚓一响,好像什么东西摔碎了。但是没有一点疼痛。我妈领我上医院好多次,怎么也检查不出哪个器官受到创伤。这真有点儿幽默!”
他苦涩地笑了。接着,他喝了半瓶啤酒。我也喝,我们默默地喝,默默地理解生活。
“你摔碎了一只珍贵的玉盘。”我说。
“是的,许多人都摔碎过。”他咬着烟斗沉思,“我把碎片捡起来,就变成诗,就变成我现在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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