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周武脑子有些迷信。没办法的,开车这行当充满危险。有时候,生活会显示某种预兆,就像流星划破夜空,倏地一亮又消失。你信不是,不信又不是,冥冥中总有什么东西使你惶惑。周武极注重这类信号,久而久之形成心理特征,就是我们称之迷信的那些名堂。人因此变得机敏,猎犬似的竖着耳朵过日子。
有天夜里,周武做梦轧死个小媳妇,具体情节记不清了,只是清清楚楚看见死者身穿一件紫花褂。醒过来,吓出一身冷汗,他就躺在床头吸烟,拼命回忆那件褂子的色彩。那是一件很流行的图案,细碎的紫花夹着白点,跳跳跶跶地散落在蛋青色底子上,雅致而活泼。
周武邻居家有个风骚女人,都叫她胖嫂。周武妻子上夜班,她总要寻个理由来坐坐。一双细长的眼睛斜着瞅人,风风流流撩拨人心。周武是条精壮汉子,胳膊腿儿铁硬,大高个,刮尽络腮胡子的脸颊泛着威武的青光。胖嫂瞅他久了,丰腴的身体就会软瘫下来。周武对胖嫂也很有肉欲,但他是守规矩的人,总能克制住自己。
周武还有个好朋友,叫小虎,与他同在一个车队。小虎脑子机灵,周武有心事就讲给他听,让他帮着拿主意。胖嫂的事周武给他透露过,小虎一口否定:“这号骚娘们不值!”做了轧死人的梦,周武心中忐忑不安,一上班就对小虎讲了。他着重讲那件紫花褂。小虎年轻,近来书摊上卖弗洛伊德的书,他也赶时髦看过几本。小虎抓住周武的梦大加解析,说梦里一切都是性事象征,什么蜡烛、竹竿象征男人生殖器,什么婴儿吃奶是发泄性欲……卖完弗洛伊德的货色,小虎猛一指周武鼻尖:“做梦轧死人,就是性交——你小子要注意!”周武咧嘴傻笑,知道他指什么。
但周武心中仍是惶惶。特别是那件紫花褂,时时在他眼前晃动。他的脾气开始焦躁。晚上,老婆上夜班,胖嫂又来了,他头也不回地看电视。胖嫂娇滴滴地问:“家里有没有发面引子啊?”周武粗暴地吼道:“没!”“哟!吃枪药了还是怎的?”说着假装看电视,山样的乳房在周武后背上挤。周武真想给她一巴掌。他想起小虎讲的那套东西,很担心把握不住自己。他猛一回头,嚷:“你离远点……”
忽然,周武仿佛被噎住了,嘴张得老大,眼睛瞪圆,却没有半点声息——胖嫂穿着一件紫花褂!对,就是那件紫花褂:细碎的紫花夹着白点,在蛋青色的底上跳跳跶跶。周武慢慢地站起来,眼睛盯着紫花褂发直。他恐怖极了。胖嫂低头瞅自己的胸脯,又媚媚地斜了周武一眼。这一眼好似导火索,周武的恐怖全部化作性冲动,浑身触电似的哆嗦。他低沉地吼了一声,将胖嫂扑倒在床上……
他朦朦胧胧地记得,师傅说过:你本该轧死一个人,只要得到那人的衣服,用自己的车轧过,就躲出这场灾难。现在,他就在轧那件紫花褂。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部十轮卡车,呼啸疾驰。紫花褂索索抖动,十轮卡车疯狂地轧、轧、轧!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同时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电视里正演武打片,死者的惨叫混合着胖嫂歇斯底里的呻吟,使他的幻觉变得更真实。
周武进入梦乡。这是一个和平的梦境:许多妇女在河边洗衣服,河水清澈透明,悠悠流向远方。周武驾车从桥上驶过,一个俊俏的小媳妇站起来,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蓦地记起,上次做梦轧死的就是她!她没穿紫花褂,而穿着一身鲜红的短袖衬衫,仿佛一朵盛开在河边的小红花……
早晨,周武醒来,心里夹着一丝甜蜜的惆怅。他迅疾地跳下床,洗脸刷牙。出门拿牛奶时,在走廊里遇见胖嫂。胖嫂在他布满胡碴子的腮上摸了一把,悄声说:“你真棒!”他打开她手,笑骂:“去你妈的!”他想起昨夜的事情,诧异那疯狂的性欲,同时隐隐地感到恶心。他暗暗地道:人哪,真他妈的奇怪!
上班,他见到小虎。他拉小虎到车库角落去,小虎嚷嚷:“干什么?干什么?”他摁住他,悄声说:“没事啦,我把紫花褂轧过啦!”小虎掀开他,嘲笑道:“又是那紫花褂!”周武想把昨夜的艳遇告诉小虎,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又讲了昨夜的梦,讲了那个穿红衬衫的小媳妇……
“两次做梦都是这一个?”小虎感兴趣地问。
“没错。第一次没记住,这次记准啦!瓜子脸,秀眉秀眼,瞅你一眼揪心窝……”周武喋喋不休地描绘道。
“你从不认识这人?”
“可不!”
“奇怪了……”小虎嘀咕道。
今天他们跑长途,拉水泥去青岛。灌上水发动机器,周武和小虎抽了一支烟。他们商定到莱阳吃午饭。分手时,周武诡秘地笑道:“你那什么伊德还挺灵的!”小虎喊:“回头老实交待!”周武已经跑到自己卡车上去了。
两部卡车上路。小虎在前,周武在后。过铁路时,小虎过去了,周武遇到火车,等了一段时间。火车开过,小虎的车已不见踪影。
有些事真没法解释。小虎今天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周武反复渲染的紫花褂,幽灵一样在他眼前飘动。司机都有宿命感,不过深浅不同。他们的第六感官因此特别灵敏。小虎一路上注意着行人的服装。
走到栖霞县秀丽的山区,小虎的车过一座石桥。河边几个妇女在洗衣服,说笑声伴浪花飞溅。小虎随便看她们一眼,脸色突变!其中有个小媳妇,正穿着紫花褂。他一个急刹车,下河坝向小媳妇走去。走近了,他看清那褂子:细碎的紫花夹着白点,在蛋青色底子上跳跳跶跶……周武把这件紫花褂讲过不知多少遍,小虎一眼就能认出来!
“大嫂,求你件事吧……”
“什么事?”
“我想买你身上这件褂子。”
“俺都穿旧了,怎么卖?”
小虎急了,从兜里掏出一把钱,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嫂,求求你卖给我吧!我,我给你三十块……给多少钱都行!”
眼见是便宜事,旁边的妇女都帮腔。小媳妇见年轻的司机如此焦急,也动了怜悯之心。她带几分羞涩转过身,脱下紫花褂。小虎只觉红光一闪,小媳妇露出鲜红的短袖衬衫。小虎脸煞白!
真见鬼了。小虎急急跑上公路,将紫花褂铺在车前。发动机一直没熄火,小虎一踩油门,卡车从紫花褂上轧过!他头也不回,没命地跑了。
河边妇女们见了这情景,都道奇怪。紫花褂还在公路上呢,拣回来洗洗,不是白赚三十块钱吗?大家都说小媳妇今天走运。小媳妇也不舍得扔了那紫花褂,站起身走上河坝。
就在她弯腰拣衣服的一刹那,周武的车急驶而来。她惊恐地转过脸,周武脑子轰地炸了。是她!短袖红衬衫,瓜子脸,清秀温柔的眼睛……周武的身子化作一块岩石,僵硬的手脚做不出任何反应,十轮卡车笔直地撞倒小媳妇,将昨夜梦境里的小红花碾碎……
他没有逃过命运的追捕。车一直开到拐弯处,一头栽进深沟。
运输公司的司机们久久议论这桩事故。有人说小虎不该去买那件紫花褂,倘若小媳妇仍蹲在河边洗衣服,断不会有事;有人说周武不该对小虎讲他的梦,倘若周武不讲,小虎又怎么会去管什么紫花褂呢?有人说小媳妇不该贪财,倘若她不去拣褂子,周武做一万个梦,小虎买一万件紫花褂,又有何妨?……
谁也无法解释,当许多倘若凑在一起,我们又将怎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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