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青年对生活表现出一种勇气,往往叫你大吃一惊!女工黄丽就直截了当地宣布:“我要嫁给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把爱情理想简单化到这种程度,令人哭笑不得。要知道,当今世界满街都是摩托车,摩托车上驮着的又多数是些酒囊饭袋。
谁知道她脑袋里怎么闪出摩托车来?也许是看电影看的。电影里英雄都骑马。佐罗骑马,“神秘的黄玫瑰”骑马,高仓健甚至在东京大街上也策马飞驰。黄丽爱想入非非,可能在印象中将马与摩托车混淆起来了。
不过,生活目标明确的人,往往有福气。黄丽找到一个骑摩托车的对象,名叫波棱,是位挺不错的小伙子。事情就是这样:内心丰富的姑娘,想这想那,往往找不到令她心满意足的爱人;头脑简单的姑娘,却能凭着某种表征,一下子抓住理想的丈夫。
波棱太棒了!
波棱说:“走吧,出去玩玩。”黄丽就爬上摩托车后座。这是铃木100型,如此的宽大,黄丽觉得再坐一个人也行。摩托车“日”地开走,黄丽好像飞了起来。她紧紧搂住波棱的腰,有些害怕又很兴奋。
他们上咖啡馆,或者去舞厅。黄丽说:“你骑得真快!”“没有你更快!”波棱的回答简短干脆。他这人从不啰嗦,低沉的男声显示出自信。
黄丽瞟他一眼,他正喝咖啡,黝黑的小胡子湿漉漉的,长鬓角好看地向上弯曲,棕色的眸子总流露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若站起来,比一般男人高个头,胳膊铁棍似的邦硬,打架没比。带上天蓝色头盔,往摩托车上一跨,就是十足的现代骑士了。
黄丽不能老盯着他看。看久了,便有一股热潮在身子里翻腾。于是,忍不住就要活动活动——她去跳迪斯科。她跳得好极了!随着音乐的激烈的节奏,她浑身的关节奇妙地扭动,爆发出诱人的魔力。她周围的人纷纷闪开,让她的长腿长臂充分舒展。你瞅着她,会觉得她的身子既那么硬,又那么软;时而这儿硬,进而那儿软;软硬交错移位,好像一条蟒蛇在体内翻滚。突然,音乐达到高潮,黄丽仿佛触电,身子猛缩成一团;然后腾空一跃,手脚展开构出一个“大”字。如此反复,越跳越高,一股股青春热潮从她体内喷出,滚滚冲向舞场的每一个角落……
音乐停。人们向她投去崇拜的目光。几个小伙子蠢蠢欲动,围拢去搭讪,而她却将披肩发一甩,昂扬离去。她骄傲得像皇后。波棱呢?喝着咖啡看她,待她到跟前,提着头盔站起来,伸出胳膊将她随随便便一搂,朝门口走去。人们羡慕地望着这一对儿,赞叹他们高高的个头,赞叹他们目空一切的牛气……
波棱极勇敢。他们厂的大烟囱几十米高,有一回避雷针坏了,谁也不敢上去修。班长许下大愿:“这活儿谁干,奖金翻一翻!”波棱大摇大摆地走到班长面前:“此话当真?”班长刚点点头,波棱已经向烟囱走去。厂里大半职工围在烟囱下面看。他踩着生锈的梯子,敏捷地向上爬。一会儿,他高大的身材就变成一个小黑团。人们不知道烟囱顶上风有多大,也不知道烟囱怎样忽忽摇晃,只感到心都堵在嗓子眼上。忽然,波棱踩断一节梯子,人悬挂在空中!众人惊恐地尖叫:“啊……”波棱的双脚乱蹬,企图踩住什么东西。但风吹得他身子飘起来。他只好忍耐,静静地吊着。等风一停,他将身体缩成一团,两只手顽强地抓住上面的梯子,脚终于蹬住了烟囱……人们松了一口气。回头一看,班长晕倒了。
月底,波棱多领了三十块钱奖金。他找到黄丽,说:“走吧,上烤鸭店!”黄丽愉快地爬上“铃木100型”那宽大的后座。
波棱开摩托车极快,但反应敏捷,从不出事。有一次,却遇到意外:他到郊区办事。深夜,田野一片漆黑。突然,岔道蹿出一辆自行车,骑车的人喝醉了,东倒西歪地斜在公路中间。波棱急急躲避,摩托车飞跃一条大沟,冲到小树林里。他迅疾地绕开一棵棵迎面扑来的树,企图开回公路。他太逞能了,树干像魔鬼一样,逗得他眼花缭乱。最后,不知怎么,他撞在一棵老柳树上……
波棱缝了十八针,从头顶到后脑勺,正处中间。伤愈,他就那长疤,将头发理成一种独特的式样。
波棱从不对黄丽提这件事。黄丽接吻时发现伤疤,也没有问。只是,她在疤上吻了又吻,吻了又吻……
他们对生活很满意。工作好赖不说,总有个铁饭碗。不比人多干,也不比人少干。工资虽然低些,但这年头总有地方捞外快。头脑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反正要欺侮他们没门儿。文化水平低些,算一个缺陷,可是他们也有办法弥补:电影院只要有片子就去看;手头常备几份《青年一代》、《古今传奇》、《武林》之类的杂志;要是弄到带有“艳尸”、“血案”字眼的小报,必从头至尾仔细阅读。国家大事用不着他们操心。物价上涨,官僚主义,他们发发牢骚骂骂娘,便算尽了公民责任。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自我感觉良好。这一切,构成了一种英雄气概,使他们对于人生犹如驾驶摩托车,横冲直撞。
深秋一个夜晚,波棱带黄丽去公园玩。月光将树叶照得水灵灵的,仿佛春天又来到。湖畔有人在拉手风琴,风伴琴声飘到山上,悠悠扬扬。山坡净是枯草落叶,松软如地毯。在灌木丛中,他们把风衣铺下,默默地躺着。后来,他们接吻。甜蜜。绵长。他们想起“拔丝山药”——这种菜挟一块,便会拖出长长的糖丝,扯也扯不断……
这时,教堂响起了钟声。钟声在静谧的夜空中回荡,神圣而忧伤。公园附近有一座大教堂,星期天开,逢重要的宗教节日才打钟。可是,现在不知为何钟声响了。
“波棱,我们要在教堂结婚。听说这最时髦……”
波棱以男人深沉的爱吻她。他有力的臂膀搂得她喘不过气来。黄丽感到他猛烈的冲动,自己的身子也在酥软。波棱解开她衣服,她害怕了。
“哦,不……等我们上教堂……”
“这儿就是教堂!”波棱坚定地说。话的含意颇深。
钟声一下一下地响着。在这布满繁星的夜空里,它好像迈着从容的脚步,来来回回地走。波棱和黄丽感到大地在钟声中旋转。风抚摸他们,灌木丛簌簌响。树林里一只鸟忽然从梦中惊醒,啼叫一声,又沉沉睡去。钟声多么神秘,多么古老,仿佛表现出宇宙深处的节奏。而这节奏又隐藏在一切生命里,统治着世间万物的生生死死。钟声最后响了一下,拖得很长很长,好像那脚步渐渐远去,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他们也从晕眩中醒来,恍若隔世,迷迷怔怔地望着远方。四下,月光如纱如雾,将草坪、湖水、山林遮掩得朦朦胧胧……
黄丽贴着波棱宽阔的胸脯。此刻,她觉得自己的爱那么深切,似乎深入到骨髓里。她抚摸着波棱头上缝过十八针的伤疤,喃喃地道出心中的秘密。
“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我最爱这疤。我从没有告诉你呀!”
她坐起来,把波棱的脑袋抱在自己腿上。波棱极感动,粗大的喉节挪动着,似乎在哽咽。黄丽把他头发拨开,月光下,那疤发出白亮的银光。黄丽情不自禁俯下身去,在疤上吻了又吻,吻了又吻……
波棱叹息一声,好像无法表达他的满足。他低沉的男声嗡嗡响起来:“我有个秘密,现在告诉你吧。我在攒钱。你知道,我是从不攒钱的,对吧?”
黄丽点点头。波棱坐起来,两眼烁烁放光:“我要为你买一辆女式摩托,白色的!……结婚时我突然送给你。然后,我们骑着摩托去旅行。我们开得很快很快,追山,追海,追……追好日子。你敢不敢?你敢的!”
黄丽温柔地躺倒在波棱怀里。于是,爱情便像冬天的炉火,暖暖地烘着他们的心。黄丽仰着脸,眼睛里闪动着两个月亮。她在看辽阔的天空:月亮已经西移,无数颗星星组成的银河,缓缓地向西南方流动。天色灰蓝灰蓝,月光又抹上一层淡白,使得夜空的色彩如此丰富。波棱的头影仿佛一座铜雕,衬着无际的苍穹,线条刚劲有力,似乎用刀斧劈砍而成。黄丽想喊:“我爱死你了!我爱死你了!”一张口,眼泪却哗哗地流下来……
这一夜,他们在公园里度过。看门的老头曾仔细搜索公园,却没有发现他们。
第二夜,黄丽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波棱骑马。波棱骑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她骑一匹白色的小马,他们并驾齐驱,在原野上飞奔。黄丽醒来,甜蜜地笑了。朦胧中,她问自己:“不是摩托吗?怎么变成马啦?”她翻个身,沉睡过去。她又梦见骑马:马蹄慢慢弹起,腾在空中,慢慢落下;她的披肩发慢慢飘起,慢慢落下;树林慢慢退去,小溪慢慢退去,山峦慢慢退去……和着这些慢镜头,教堂的钟声一下一下响着,神圣而忧伤。
生活像梦中那样,一切都慢慢地来,慢慢地去,该有多好啊!可是,它瞬息万变,多有不测。黄丽上班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波棱出事了!她喊:“不!不!”仿佛要抗拒别人强加于她的东西。接着,她晕倒在电话机旁……
那天深夜,波棱和一个朋友在别人家喝酒,出来时都有了几分醉意。他朋友坚持要骑摩托车,波棱只得让他带自己。下大坡,后面驰来一辆大卡车,高音喇叭嘟嘟响,雪亮的灯光忽闪忽闪。朋友慌了,摩托车蛇一样乱扭。他以骑自行车的习惯,只捏后闸,摩托车猛一打横,将波棱甩了出去。波棱飞到路中间,卡车轮子恰巧从他脑袋上压过……此时,黄丽正梦见骑马。
殡仪厅里响着哀乐。经过整容的波棱静静地躺着。他整张脸只有鼻子还剩一点人的颜色。黄丽的悲伤是无法形容的,她哭得鼻子直淌血。死亡中断了他们的爱情。死亡常常这样突然中断许多事情。波棱生活得多么多么英勇啊!黄丽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死。他都会死,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靠得住呢?黄丽哭啊哭啊,哭昏过去。昏迷中,她听见教堂的钟声。钟声来自遥远的地方,一下一下,缓慢而悠长……
当人们架着黄丽离开火葬场,听见她反复念叨一句话。她声音极轻,极含糊,谁也听不清楚。人们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听了许久,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说:“要是波棱自己骑摩托,他决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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