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仁,郭德洁夫妇
摘自《我与李宗仁》,作者:李秀文 谭明
民国十二年冬,战局渐告平静,德邻他们旅部设在桂平。公婆在上海得知消息后,便主张我携幼儿到桂平去,由我的一位族叔相送。谁知这一去,我的命运起了巨大的变化。原来丈夫在桂平经人介绍,娶了郭德洁,卧榻之上,已另有新人,我的地位又将是如何的呢?在上海时,公婆已收到德邻来信,并将此事告我,我心中自然是感到酸楚。但在旧时代,达官贵人,有个三妻四妾是平常事,不足为奇,况且我丈夫身边也需要有个贴身照料的人。而我呢,一是不习惯官场应酬;二是带着个孩子,随军行旅多有不便。因此,丈夫多娶一个女人,我也认为无可非议的。公婆主张我去桂平,是怜恤我,怕我受冷落,我则一心只想看看丈夫如何待我,才风尘仆仆地来到桂平。
到得旅部,丈夫早站在厅外台阶下等着我了,他毫无芥蒂地瞧了我,便笑呵呵地抱起幼儿说:“哈,儿子都这么大了,看看可更像老子了!”幼儿那时已有五岁,似乎还记得抱他的这个人是爸爸,他睁大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叫爸爸。丈夫边亲儿子边问:“路上走了几天?发生过什么事没有?那年民船在平乐触礁,真叫人担心……”送我来的族叔随即上前一一回答。之后,另有庶务招呼去了。
到厅上坐下之后,丈夫叫了声:“德洁快出来。”话音未落,一个身材苗条,模样俊秀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我估摸这女子就是丈夫的新宠了。她大大方方地朝我点头含笑,转过身去,倒了杯热茶给我。等我接过茶,她便从丈夫手上把幼儿接过去抱着逗弄。谁知幼儿很怯生,一脱身滑下来,仍然倚我站着,郭氏转身入内去了。还是丈夫开了口:“我娶了德洁来,为的是外面应酬多,身边有个照应。你来了,大家做个伴嘛,你看好吗?”我听丈夫说得轻松、坦然,仿佛这种事对我毫无伤害似的,我也不好说什么。何况我从来不曾对他使过性子,便说:“好嘛。”就此算是见过面了。看郭氏那样子,颇知礼数,我看她立着,我坐着,还有点过意不去,也想起来让坐,还是丈夫按我坐下说:“看你,看你,一家人嘛,不用客气,她叫德洁,她年轻,应该尊敬你。这两年你我不同在一起,很多事没人照料,德洁来了,好多了,你以后少操点心。她是个女学生,懂道理的,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她吧。”听了丈夫这席话,我更不好再说什么,只有和气的份儿了。
我本是个农家女子,尽管性子也强,但想想也不能违忤丈夫。况且丈夫说话得体,眼前的德洁,又人品温和,而且生米已成熟饭,还能怎么样呢?一路上原来担心有什么为难之处,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丈夫觉得高兴,立即吩咐勤务兵为我摆酒洗尘,并叫把我的行李搬到左边的房间去。
那时旅部设在一座古老的屋子里,中间堂屋做饭厅用,左右各有一套前后房,安顿我住左边的套房,右边那套想必就是郭氏住的了。我也觉于心稍安。吃饭时,丈夫亲手为我斟酒洗尘,郭氏也把盏敬酒。在这般情况下,只能心平气和。我也想过,若是我撒赖,扫丈夫的脸,他会好受吗?他出生入死的,想多个人照应,我也容不得,外人又怎么说呢?丈夫对我一个劲地尊重,我算是面上有光了。如果他们不理我,我的脸又往哪儿搁呢。就这样我和郭氏也就有问有答,叙起家常来。
奇怪的是尽管郭氏怎么喜爱和逗弄幼儿,幼儿却不愿意亲近她,不理睬她,只知叫爸叫妈,不肯叫声姨娘。我多次教他也不依,我亦无可奈何。日后幼儿长大了,才与郭氏点首为礼,但也不作称呼的。幼邻脾气从小就是倔强,他父亲也奈何他不得,还要多方迁就他,但求他高兴。郭氏处处依着幼儿的性子,也算难为她这么忍耐得。幼儿跟我说过:“妈,这个女人说,只要我肯叫她,我要多少钱她都给我。我说我不要你给钱,我父亲有。”幼儿父亲倒看得开,从不生气,照样携幼儿去赴宴,有时还去上茶楼,最喜欢的是抱着幼儿骑在马上去游西山。郭氏有时随着丈夫学骑马,每去,三四匹马走在路上,马蹄嘚嘚,招得路人跟着观看。那时女子骑马是太新奇了。
至于我,也去游西山。那是在德邻多次怂恿之下我才去的,谁知去了一次,便着了迷,以后,每逢风和日丽,我也带头去游西山了。我去,多半是坐轿,德洁只好也陪着我坐轿。
我和德邻,也有取笑的时候,别看我农村女子,人老实,有时说起话来,倒也带点刺的。有一次我问他:“你和德洁怎么认识的?难道也是托媒人,合八字的吗?听说还是坐花轿的呢。”德邻他毫不介意地说:“不是经由媒人撮合,更不是合八字,我还信这一套吗?是我的一位营长做介绍人的。讲来也话长——
“在桂平县驻军多时,一次,我和几位军官去女校参观,看到两位年纪较长的女学生,十分惹人注目,我多看两眼,给那位营长注意到了,便对我说:‘旅座,你太太有了孩子,难得在身边照料你了,何不多娶一位夫人,也好随时照应,有个伤风咳嗽,头晕身热,要茶要水的也方便。’经这营长一说,我倒无心变成有意了。那营长立即介绍我们认识。不久,我决定娶她。我和德洁是文明结婚,她家虽也要花轿迎娶,但并不拜堂,只是请酒庆贺一番。想起拜堂,真是一桩极愚蠢的事,记得我们结婚那时,把你我弄得像耍猴子,哈哈!以后,一定要提倡新礼结婚,免受愚弄。”他见我不再出声,便继续说:“哦,你不怪我吧?我是觉得你有了孩子,不便跟着我东奔西跑了,随军的生活,你和孩子都受不了。而我,如今作为高级军官,身边又确实需要有个贴身照料的人,社交应酬也得有个人陪伴。你办不到的事,有人办了,岂不是好?你就安安逸逸地享福吧。把幼儿带好了,你我都开心!我这军人是最讲信用的,日后绝不亏待你。”
“绝不亏待你!”这话他是说到了,也做到了。的确,我得享受过荣华富贵,但一个人难道只图个吃好穿好就满足了么?特别是女人,我从三十多岁起,就缺少了家室温暖,难道这是金钱物质能补偿得了的么?我的心是酸楚的!不过,凭着我一副强硬性格,绝不在丈夫面前哭哭啼啼,拭眼抹泪的。何况,我已有了个可爱的儿子,那是几多金钱也买不到的亲生骨肉啊!再说,德邻又是这么疼爱这亲生骨肉,把孩子视同珍宝。我们始终维持夫妻感情,也多亏我有了这唯一的儿子。
郭德洁原名郭儒仙,德洁是丈夫给她取的名。她父亲是当地著名的泥水匠,为人忠厚老实,家中人口众多。德洁从小聪明伶俐,心高气傲,事事要出人头地,她一心要做个出类拔萃的新女性。就在桂平县城兴起女子入学的时候,德洁也赶上潮流,到女子学校念书了。她入学时,已经十六七岁。那时女子十多岁才入学,不足为奇。那些女学生,很多是梳着长辫子的妙龄女郎。直到民国十五六年,读书之风已盛,女孩子七八岁便入学了。
德洁在女学只读了两三年书,她的命运便起了巨大的变化。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嫁给了我的丈夫李宗仁,从此,她果然与众不同,做了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
郭儒仙嫁李宗仁的事,在桂平曾经轰动一时。那时女子爱文不爱武,看到横直带(旧时代军官的皮带)就避之唯恐不及,若有提亲的更是不情愿。为的是战争频繁,做了军人妻子,几时守寡都不知道。丈夫上火线拼命,妻子在家心惊肉跳,一天都难过。偏是那郭儒仙,一见李宗仁,便情愿嫁给他。后人说郭儒仙生成命好,也有人说她慧眼识英雄。
郭儒仙嫁了我丈夫之后,一时做了太太,家中地位也大为改观。她父亲被人尊称为外老太爷,再也无须去做泥水工。桂平人都说:郭六(德洁之父,排行第六,人皆称他郭六)辛苦一辈子,如今得享女儿的福,他也该歇歇了。可惜的是德洁的父亲没能享得几年福,就过早地去世了。
我和德洁娘家也有来往,我见她母亲为人老实善良,也和气。我来桂平之后,她常过我们住处看我和幼邻,甚是谦逊有礼,不以长辈自居。我觉得这样的人和我倒合得来。德洁父亲去世时,我也去祭奠,还为之送殡。桂平的人笑我,说我不会拿身份,哪有这样老实的?我则不这样想,看到郭六婶那样厚道之人,我怎能拿身份?也觉得没有什么身份好拿的。
其实我和德洁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和睦相处的,谁也不曾口出恶言。丈夫处理得体,并无什么悖谬之处。就是德洁,其本人也是明理的,对我从来没有不尊重,只不过后来她涉世深了,社交应酬多了,经不起一些人的挑拨,才逐渐回避着我。在请宴的时候,我去,她就借故不去。就这么我们各自按照自己的兴趣去消遣日子。
我初到桂平时,只有何武太太和钟祖培太太两家人来往。何武是团长,钟祖培是营长。钟家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儿子正当入学之龄,专门请了一位有资历的先生(先生姓李名小甫)在家课读。德邻主张把嘉球侄儿也接到桂平,以便跟钟家叔侄一块读书。因此,我除了带幼邻之外,便又携带着嘉球在身边,直到他去上海念中学。
不久,许多同乡、亲戚,因德邻做了高官,煊赫一时,便都赶来桂平,谋职的,探亲的,我们的客厅常常坐满了人。同时,军界要员也都来桂平集会,桂平也因之而繁荣起来。
同乡、亲友中,谋得官职的,便纷纷回去接眷属,也有不带眷属来的,如堂兄八哥、黄家表弟等人,便不安分了。那时只要知道不带眷属来的,自有人来为你穿针引线,撮合你去娶妻纳妾。我们的堂兄和表弟都在桂平娶了新人。表弟娶亲时,原不想给对方知道自己家中有妻,要行拜堂之礼,是我以长辈身份,反对他拜堂。结果花轿接了新人来,又不拜堂,把个新娘气得要死,但是平民百姓家女子,又奈何不得。事后,有人说我闲话:“全靠她生了个儿子罢了,男人处处敬着她,所以她使得威风。如不是生了个儿子,就她这样个乡下婆,还不是在冷宫里蹲着!”说这些话的不外是后娶的那些妻妾,她们无非是趁此出一口怨气。那时代真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受欺骗。表弟娶来的女子,人品端庄,也识字明礼,及知受骗,木已成舟。直到乡间正室去世后,始得扶正,才吞下这口怨气。
尤其可叹的是有位同乡王局长,在龙州任职,与该县县长蒋某十分投契。蒋家有个小姐端庄贤淑,知书识礼,远近闻名。许多名门子弟登门求亲,这位县太爷偏不中意,及至见到王局长,认为他少年老成,又深谙世故,自愿把女儿许配给他。
县长嫁女,备极荣华,可是,结婚不久,糟糠之妻赶来,闹了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那县长自认晦气,小姐则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好歹把个原配送回家乡。王局长挈蒋氏到桂平。蒋氏原也在桂平女学读过书,因而对旧时同学哭诉自己受骗经过,诸多同学为之愤愤不平,要出面向王局长大兴问罪之师,终于还是蒋氏容忍才平息下来。对这些事遇上合适的场面,我也会旁敲侧击指责他们一下。有一次堂兄和表弟到我家吃饭,我借着点酒意,笑说:“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心眼的,在家种田倒老实,出到外面便变了个样,不做什么官还好,做了个一官半职的,身边便非得有人照应不可,不然的话,有个伤风咳嗽,要茶要水,也多有不便了。”几个男人听了,顿时面红耳赤,赶忙把话岔开,我也算是出得一口气。
我在桂平,是最受尊敬的,一般请酒,必请我为首席。敬酒也必先敬我。初时德洁常和我一齐去,后来,她就只陪同丈夫去应酬,不同我去参加堂客的酒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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