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河畔,菅芒花开始飞扬了,每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唱一种洁白之歌,芒花的歌虽然是静默的,在视觉里却非常喧闹,有时会见到一颗完全成熟的种子,突然爆起,向八方飞去,那时就好像听见一阵高音,哗然。
与白色的歌相应和的,还有牵牛花的紫色之歌,牵牛花瓣的感觉是那样的柔软,似乎吹弹得破,但没有一朵牵牛花被秋天的风吹破。
这牵牛花整株都是柔软,与芒花的柔软互相配合,给我们的感觉是,大地虽然已经逐渐的冷肃了,山河依然是如此清朗,特别是有阳光的秋天清晨,柔情而温暖。
在河的两岸,被洗涮得几乎仅剩下砾石的河滩,虽然长有各种植物,却以芒花和牵牛花争吵得最厉害,它们都以无限的谦卑匍匐前进。偶尔会见到几株还开着绒黄色碎花的相思树,它们的根在沙石上暴露,有如强悍的爪子抓入土层的深处,比起牵牛花,相思树高大得像巨人一样,抗衡着河流流下来的冷。
河,则十分沉静,秋日的河水浅浅地、清澈地在卵石中穿梭,有时候流到较深的洞,仿佛平静如湖。
我喜欢秋天的时候在砾石堆中捡石头,因为夏日在河岸嬉游的人群已经完全隐去,河水的安静使四周的景物历历在目。
河岸的卵石,实在有一种难以言喻之美。它们长久在河里接受洗涮,比较软弱的石头已经化着泥水往下游流去,坚硬者则完全洗净外表的杂质,在河里的感觉就像是宝石一样。被匠心磨去了棱角的卵石,在深层结构里的纹理,就会像珍珠一样显露出来。
我溯河而上,把捡到的卵石放在河边有如基座的巨石上接受阳光的曝晒,准备回来的时候带回家。
连我自己都不能确知,为什么那样的爱捡石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还没有被探触到。有时我在捡石头突然遇见陌生者,会令我感到羞怯,他们总是用质疑的眼光看着我这异于常人的举动。或者当我把石头拾回,在庭院前品察,并为之分类的时候,熟识的乡人也会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光看着我,一个人到了三十六岁有点像孩子似的捡石头,连我自己也感到迷思。
那不是纯粹是为了美感,因为有一些我喜欢的石头经不起任何美丽的分析,只是当我在河里看到它时,它好像漂浮在河面,与别的石头都不同。那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悉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我不只是拣乡间河畔的石头,在国外旅行的时候,如果遇到了一条河。我总会拣几粒石头回来做纪念。例如有一年我在尼罗河捡了一袋石头回来摆在案前,有人问起,我总说:“尼罗河的石头也没有什么嘛!”
石头捡回来,我很少另作处理,只有一次里外,我在垦丁海岸捡到几粒硕大的珊瑚礁石,看出它原是白色的,却蒙上灰色的风尘,我就用漂白水泡了三天三夜,使它洁白得像在海底看见的一样。
我还有一些是在沙仑淡水河口捡到的石头,是纯黑的,隐隐地藏在长着虎苔的大石缝中,同样是这岛上的石头,有纯白的,有玄黑的,一想到,就觉得生命有迷离之感。
我并不是像一般的捡石者,他们只是对石头里浮出的影像有兴趣,例如石头上正好有一朵菊花、一只老鼠,或一条蛇,我的石头是没有影像的,它们只是记载了一条河流的某些感觉,以及我和那条河流相会面的刹那。但偶尔我的石头中会出现一些像云、像花、像水的纹理,那只是一种巧合,让我感觉到在石头在某个层次上是很柔软的,这种坚强中的柔软之感,使我坚信,在刚强的人心中,我们必然也可看见一些柔软的纹理,里面有着感性与想象,或者梦一样的东西。
在我的书桌上、架子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都堆着石头,有时在黑夜开灯,觉得自己正在河的某一处激流里,接受生命的冲刷。
那样的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识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
据《心的菩提》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