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下老家山高路陡岩头多。深绿墨绿灰绿的青岩,青岩铺的寨路、青石岩搭的寨门、青岩围的寨巷、青岩铺的院坝、青岩架的小桥、青岩垒的田坎土坎、青岩锉的石磨、猪槽、粑槽、擂钵……
无处不有的青岩,无所不在的青岩,就连那一座座长绿的山,表面只是一层浅浅的肥土,用不着深挖,一座山就是一座厚厚实实的岩山,就连那些终年裸露的青岩,长年日嗮雨淋也长上了青色的绿苔。
这些年来,我在外走了不少的地方,每到一处我都留意关注这里的岩石,唯独没能让我看到老家那样的青岩。唯独没能让我对家乡的青岩那么情有独钟和一往情深。
我常常想起家乡的青石岩。想起乡亲们那些与青石岩厮守绵绵缠缠缠久久远远的故事。
家乡的青石岩透亮、自然、坚硬、光滑,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它就在老家边远的山里,天长日久,牢牢地扎在坡坡岭岭沟沟谷谷厚实的夹缝中,
青岩石铺的岩板路,悠长悠长的,弯弯曲曲的,一块接一块,很透亮,很幽然,青岩石路旁,开着花,长着草,人们在青岩石路上来来往往,人们在路青岩石上急急前往,人们在青岩石路上深情回望,人们在青岩石路上真情回想,人们在青岩石路上回头望望,人们在青岩石路上显现风光,人们在青岩石路上低声吟唱,人们说只要你从人们在青岩石路上走出来,你的背后就是生你养你的家乡,那里的山泉水清澈透亮,那里的田坝子一年四季水汪汪,那里的土坝子挂在山梁上,那里的绿树好妩媚,那里的百花四季香,那里的风情令人醉,那里的事让你回想又回想……
青石岩搭的寨门威武而雄壮,四四方方的,两边是高大的石柱,上面压着一块厚实的岩板,稳稳地立在村头上,它在人们的心目中,它就是人们至高无上的偶像,也就是一位日夜守护寨子的哨兵,春夏秋冬为人们站岗,再就是一道挂在他们身上的符,保佑这方山寨的人家人丁兴旺,健康成长,它告诉人们要学会体味日子,体验日子,感悟日子,种下日子,收获日子,经营日子,打发日子和包装日子,懂得山里的日子公正无私,只要你付出了,它就给回报,只要你真情奉献,它就给你真情回报,它告诉人们,为人处世要谦虚谨慎,真情相待,一视同仁,要知道珍惜缘分,即使是同车前往和同船过渡也是五百年的修行,缘分难求,真情永恒。
青石岩围的寨巷悠长悠长,在寨子里拐去拐来,曲曲折折的,从早到晚,一年四季都有人影在晃动。其实这寨巷就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才知道寨巷的重要和厚实,走出了山外的人心里明白,以寨巷为起点,一路往前延伸,去连接山里的土坝田畴、绿树青山、坡坡岭岭、沟沟谷谷、宛如一支弹跳的音符,在这里悠悠扬扬。寨巷里嫁出的女,娶回的妻和考上兵考上大学的儿女,一路好风光。
青石岩铺的院坝该是乡下人的好聚处,一年四季常聚人,闲时聚男人,聚女人,忙时聚老人,聚小孩。男人们相聚的时光不多,聚的时候大都在凉风嗖嗖的夏夜,大白天的农活不紧,天色要夜没夜的傍晚时分,他们早早地放工回家,去寨子那条小河里洗个痛快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裤,回到家里吃晚餐时,先喝上二三两酒,满脸通红满口酒气三五相邀聚在院坝里,大白天各忙各的事,难得聚在一起,相聚的男人们,在院坝里一相聚,话就多了。他们相聚在一起议大事,议一议村里的、乡里的、县里的,州里的,省里的和中央的大事,议一议他们听到的看到的经历的新鲜事,议一议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大事,你说他听他说你听,娓娓说来,不妨带有各自看法和见解,免不了在看法和见解上达不成共识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他们当中的一人归纳。如此的相聚往往要到月儿西下才归屋。
女人在院坝里相聚也是在夏夜,她们不比男人们碗筷一放抬腿就走,她们在聚之前,得先把餐具洗净放好,把猪牛羊喂好,把鸡鸭鹅管好,把老人服侍好,把孩子哄好睡下,和男人相比,她们的聚总是珊珊来迟。她们聚时说的是悄悄话,相互倾述,相互交流,相互沟通,相互勉励,说一说各自怎样打理一个家,怎样打扮自家的男人和孩子,怎样服侍自家的老一辈,怎样处好邻里、妯娌之间的关系,在婆家总不能与在娘家比,清官难断家务事,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说一说她们也想买几件名牌的衣裤,也买几盒名牌的化妆品,洗洗面护护胸,好让自己春常在,紧紧地勾住男人的心,男人在彩旗飘,但家中红旗不能倒。说到动情处,难免眼眶里渗出泪花,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她们要比男人先归屋,回到屋里看看老人看看孩子然后佯装熟睡等待男人归屋。
大白天的青岩院坝里,三三两两的老人聚来了,他们最大欲望是来晒晒太阳,老有老的伴,到了这把年纪才明白"树老空洞,人老颠懂"这句老古话的含意。他们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彼此挨得很近,眯起老花眼相互打量着,他们的话不多,耳朵不灵,更多的是靠眼神和手势进行交流和传递,他们交流和传递的是他们看不惯想不通的新鲜怪事奇事,他们当中的几个老人,儿子媳妇都在城里有工作,有房子,有小车,儿子媳妇一心想把他们接到城里去住,连哄带骗把他们接去了,只住上三四天就闹着要回到乡下来。他们说,那城里的日子真难熬,同住一栋楼碰面互不相识,门当户对也很少往来,人死了连个摆灵堂的地方也没有,灵堂露天摆在屋外,死了还是野外鬼,出门就坐车,喝水吃菜都得买,连在街上厕所也得花钱,进门出门要换鞋子,晚上睡在席梦思床上不如睡在乡下的木板床,住城里没病也会憋出病来,回到乡下山清水秀空气新鲜人舒畅,不管遇到什么想不开的事,只要往山上走一走,坐一坐,一切烦恼都会云消雾散。他们说:他们是山里的树,稳稳牢牢地扎在山里厚实的土巴里,生是山里人,死是山里鬼,即使死在山外也魂归山里。
青岩搭的石拱桥,横跨在山里狭窄山水间。据说,当年修石拱桥的时候,还没有水泥,粘合桥身桥墩时用的是石灰和桐油,尽管饱尝了无数次洪峰的冲击和日晒雨淋的风化,仍旧岿然不动。如同一幅永不褪色的画,牢牢地挂在山里的山水间,确切地说:牢牢地挂在山里人的心间。山里不能没有桥,山里有了石拱桥,山里的日子就流油流银流金。山里人去种的,去收的,肩上挑着扛着,背上背着,手里提着,牵着牛,赶着羊往桥上过,心底自然情生,人与人之间搭上一座心桥,心桥无疆无界,远在天边或在异国他乡,纵有千山万水隔山隔水不隔情,走得越远对桥的理解就更深。后来,山里人在石拱桥的旁边新修了一座高大的水泥桥,石拱桥仍然保留着,山里人说:这两座桥就是山里岁月轮回的见证。
青石岩垒的田坎土坎是山里人开田开土的杰作。山里岩多田土少,人们对田土的渴望就是在山里的陡坡上开新一坝出田,开出一台新土,有田有土就有了生存的根基,田里土里种庄稼,田边土旁种果树,不是桃源胜似桃源。然而山里开田开土难,要在陡坡上开新田开新土,得把青岩撬开,一块接着一块坎成一道道田坎土坎,坎内填上土,夯紧夯实,上面在填上一层肥土,山里人冬闲人不闲,时光都是在垒坎开田开土度过的,那怕是一丘新田一块新土开出来,不知要掉多少汗,磨破多少皮,就这样山里人爱田如命,惜土如金,即使死了立一座坟墓,竖一栋新屋,他们也舍不得占去田土的一分一厘,这种固有的意识就如同这里的青岩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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