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方石磨,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屋檐下的一隅。磨盘由上下两片组成,下盘威然不动,上盘在磨心的带动下兀自殷勤。磨盘下是石槽,中间有一根木头制的轴,像是心脏,整个笨重的磨盘就凭它而灵活转动、呼呐吐吸。算算年头比我甚长,是和爷爷奶奶共过甘苦的,算是三朝元老吧,不禁对这方老旧的石磨充满了对长者的敬意。如今,在这个机械泛滥的年代,这方石磨似乎显得多余而笨拙,像是一个被榨干了乳汁历经风霜的老妇,身披青青苍苔哀悼那些已经成泥成尘如夏风一缕的往事。
老磨苍苍,往事悠悠,儿时旧事鲜明如昨。
八月盛夏,地里头田陇上到处都是成熟黄豆清甜的香息,被炎炎夏风醺过烈烈阳光炙过的豆子,金黄饱满,颗颗生辉粒粒有威仪,串在一起便是农人最喜欢的词语:丰收。当第一批黄豆如期跳出豆荚,爸爸总是迫不及待地一尝新鲜。先将豆子浸入清水中,经过一夜的浸泡,豆粒充分吸收了水分,体积膨胀了两三倍,像一个沉实大雅的母亲,有着即将临盆的喜悦,看着看着仿佛就能从里面滴出鲜美的豆汁儿来。爸爸力气好,担当起推磨的主力,妈妈则用小勺将黄豆和水按一定的比例添入磨眼。豆子不能多,否则豆渣不够细腻,出浆不多,也不能太少,那样会让磨盘磨损更快,失去紧密的咬合力。妈妈熟稔地在磨柄旋开的一刹那快速而准确地把豆子舀进磨眼,时不时也会在磨柄上碰撞出好听的铿锵之音。磨盘沿着亘定不变的轨迹,唱着喑哑的调子,没有昏眩,不会烦腻。那磨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庄严的法事,是一场生命的蜕变升华,更是繁华落尽后的殷实内敛。
磨到三五转的时候,随着黄豆的增多,磨盘四周便汩汩而下乳白色的豆汁儿,丰富细腻的泡沫,甜净清新的豆香,一层层从磨心里涌溢而出,像是花果山的水帘洞,一帘好水里面自有其洞天,有其风景。那老磨是有节奏的,吱呀吱呀,这声音,如同春天里将花香挤入草香时,空气中那种肩摩肩踵接踵的熙熙攘攘的喧闹,或者如同冬天来时,一只将干果备妥的小松鼠酣然入眠时满足的鼾息,又或者,根本就是粒粒豆子在即将被磨盘渡化得道前肌体里暗自涌动的真气。那声音温柔醇厚,香甜暖融,其间流溢出浓夏的期待和丰收的喜悦,从暮春到盛夏,这一季短暂却丰富的蛰伏,只为来和这方石磨酣笃的调子,只为这一刻倾尽其身的大酝酿大奉献。我是很愿意也很容易陶醉其中的。
或许正因为豆浆豆腐的成形成迹经历了这样一场大磨历大修炼,它没有一般菜蔬那样来得直接方便,是蕴含在曲折迂回又循规蹈矩中的细软爽滑的结晶,有着浴火涅盘的执着,我才更爱盛在碗里的那一口香醇。
而今老磨悠悠苍苍兀自守在老屋的房檐下,无声无息,像一位入定修行的老僧,任日月穿梭凭风雨更迭,兀自感念着每一个梦与黎明擦撞时的微微惊动,听着每一夜月光沿着屋瓦悄然滴落的声音,迎来送往每一声夜的跫音,一天比一天苍老,一天比一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