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论王莽,多斥为乱臣贼子,大奸大邪,篡汉;史家也不认为他的新朝是一个朝代。我以为仅作如是观,未必切中要害。
"篡汉"之说,其实难于成立。严格讲,中国封建时期的王朝更替,若站在前一朝代的立场看,则后者无一不是对前者的一种"篡".都是封建王朝,从老百姓的立场上说,本无质的区别。说有区别,则一看前者的政治是否已经很坏,二看后者的政治比前者如何。由于"成王败寇"的观点影响甚深,凡确实取得政权的,后人便很少再用"篡"字来评论。即以后汉末年而论,曹魏何尝不是篡汉,晋又何尝不是篡魏?然而魏与蜀、吴并列三国,晋则自成一个朝代。王莽取代的西汉,从成、哀、平帝以来,早已腐败朽烂,以至皇帝不成其为皇帝,朝廷不成其为朝廷,更加民怨沸腾,国力日衰,论理也该完结了。都是"取而代之",何篡之有?
王莽的"新",算不算一个朝代?事实上他统治了二三十年,从取消汉的称号而正式叫做"新"算起,公元九年到二十三年,也有十四五年。这十四五年,若不承认有个新,便是王朝历史的一段空白。十四五年当然不长;但是,后来的南北朝,还有好几个王朝都只有十几二十年。隋,正经八百一个朝代,也只三十七年两个皇帝。时间的短与长,不能做为是否一个朝代的标准。
王莽其人,确实有许多劣迹。尽管皇帝没有几个真正好的,但总有比较好一点和比较更坏之分,好点也是皇帝,坏点也是皇帝,最坏的也是皇帝。王朝也有较好与较坏之分。好与坏,原也不能成为判定其是否皇帝、是否朝代的标准。
《资治通鉴》在平帝后记事以"王莽"名,又附于汉纪中。注者说:"上无天子,通鉴不得不以王莽系年。不书假皇帝而直书王莽者,不与其摄也。及其既篡也书莽,不以其篡也,吕后、武后书'太后',其义亦然。"史家此言差矣。也不能自圆其说。没有另外的皇帝,不得不以王莽系年,却又不愿承认其先"摄政"后取代汉朝,万般无奈,找到一个直呼其名的解决办法:这叫做"驼鸟政策".
王莽为夺取政权,从元帝时算起,到废汉称新,惨淡经营,达三四十年,按班固前汉书所论:"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岂所谓'在家必闻,在国必闻','色取仁而行违'者邪?"实在也是下了大功夫的。在此期间,即使说王莽大奸大邪,确也曾赢得了许多人的敬重:例如"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在此期间,他所作所为,有一些也并非坏事:例如"勤劳国家,直道而行".直到正式对汉取而代之,他的手段,究其实质,与后来的赵匡胤所策划"黄袍加身"事件,也并无二致。只是由于王莽的过场走得更多,显得更虚伪,更令人恶心而已。
剖析王莽其人其事,是很有些兴味,也很能发人深思的。这个人,并非无能之辈,但是,他在玩弄阴谋诡计方面,虽多才多艺,得心应手,在治理国家、造福民众方面却几乎一窍不通,一筹莫展。他之所以能够取汉而代,很大程度上靠了前一方面的本领;他之所以短时间即告失败,并为后人所唾骂,则主要因为缺乏后一方面的本领。没有或缺乏治国安邦的本领而喜爱和善于玩弄阴谋诡计者,少有不身败名裂的。
试看王莽玩弄阴谋诡计,曾经何等干练潇洒。说来他的条件并不比王氏族中人更好。虽然是元后弟之子,却因父早死,未能封侯,以至王氏凡九侯五大司马,王莽独不得其列。然而他在孤贫中"折节为恭俭",赢得世父大将军王凤的欢心,被推荐到太后和皇帝面前,当了黄门郎和射声校尉。之后又因"收赡名士,交结将相卿大夫甚众",朝中官员许多都说他的好话,名声之大,远远超过了他的父辈。三十八岁时,他抓住机会,告发太后姐子淳于长而获得"忠直"之誉,擢为大司马,继四父而辅政。他"欲令名誉过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诸贤良以为椽史,赏赐邑钱悉以享士,愈为俭约。"之后虽遭挫折,仍静观伺机,继续钓名沽誉,终于又东山再起,步步登高,直至夺取皇帝宝座。王莽的阴谋诡计是取得了巨大成功的。
纵观王莽之玩弄阴谋诡计,概括到一点上,便是一个"假"字。这个人,讲的是假话,做的是假事,表面上仿佛一仁人君子,实际上满肚子的男盗女娼。中国人常说的两面派、挂的羊头卖狗肉、口是心非、口蜜腹剑等等,若要知道其究竟,看看王莽就够了,他可真是一绝妙典型。稍做一点具体解剖,王莽之"假",有如下表现形式:
一是伪行仁义,欺世盗名。如"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世父大将军凤病,莽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带连月"等,这是为了赢得族中诸重臣的信任与推举。"散舆马衣裘,振施宾客,家无所余","上书愿出钱百万,献田三十顷,付大司农助给贫民"等,这是为了赢得天下人的赞誉与拥护。其实都是虚情假意。看他后来逼杀兄子光母子事,便见底里,光母也清楚地认识了王莽的伪装,告诉儿子光说:你自己琢磨,能比得上王莽的亲生儿长孙、中孙么?王莽为了一己的最高利益,是连亲生儿子也不放过的。所以王光母子便双双自杀。班固记述此事时说:"初,莽以事母、养嫂、抚兄子为名,及后悖虐,复以示公义焉。"
二是拉拢收买,大造舆论。在这方面,王莽是很有两下子的。看他初登官场,便有许多大臣推荐;哀帝时遭贬三年,"吏上书冤讼莽者以百数";他一心要使女儿做皇后,却又伪说不宜,此时"庶民、诸生、郎吏以上守阙上书者日千余人,公卿大夫或诣廷中,或伏省户下",都说"愿得公女为天下母";在他取得安汉公、宰衡太傅大司马、"假皇帝"乃至皇帝的每一关头,都有成千成万的吏民上书,似乎每次升迁都是万众拥戴的结果,其中平帝五年,"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及诸侯、王公、列侯、宗室见者皆叩头言,宜亟加赏于安汉公".可以认为,在开始时,由于汉室衰微没落,王莽又伪行仁义,许多上书人可能出于真心,但也会有是王莽私下里做了手脚的;越到后来,经他示意的会越多。他能拉拢收买到以数十万计的人,包括诸侯、王公、列侯、宗室和庶民,也是一种难得的本领。
三是装模作样,以退为进。班固写道:"莽色厉而言方,欲有所为,微见风采,党与承其指意而显奏之,莽稽首涕泣,固推让焉,上以惑太后,下用示信于众庶。"差不多每次他本意要向上爬一个台阶时,都要痛哭流涕,再三推让一番,这种戏他是演得炉火纯青了。赐号安汉公那一次,他先上书说功劳不是他一人的;太后再下诏时,他又上书辞让;"太后诏谒者引莽待殿东厢,莽称疾不肯入";太后再使尚书传达旨意,"莽遂固辞";太后又使长信太仆召莽,"莽固称疾";左右于是建议将王莽所说也有功劳的人给以封赏,满足王莽的心愿,然而王莽还是不肯接受封号;事情到这一步,太后再下诏时便不得不加码升级,"以召陵、新息二县户二万八千益封莽,复其后嗣,畴其爵邑,封功如萧相国。以莽为太傅,干四傅之事,号曰安汉公。以故相国甲第为安汉公第,定着于令,传之无穷";这样,王莽达到了预期目的,才做出惶恐的样子,"不得已而起受策".真是做戏做到了家。在历史上众多的无耻政客中,耍弄以退为进的手法如此频繁、如此娴熟,王莽堪称"表演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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