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圆通山动物园的看台上,父亲笑得那么舒心、惬意、忘情。"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接一阵,清脆而洪亮的声音,长时间在我的耳畔萦绕。
父亲的笑声,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在我的记忆里,别说开怀大笑,就是微笑都很少写在父亲脸上。生活的艰辛,穷苦的日子,长久地使父亲紧绷着脸。不仅如此,他还曾在我的面前,两次落泪。
整整一个多小时的表演,从大象跳舞到黑熊骑车载人,笑容一直挂在父亲皮包骨头的脸上,一刻也没有消散过。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大象、黑熊、猴子等动物,模仿人的动作,竟有如此神奇的效果,把年逾古稀、虚弱不堪的父亲,早已泯灭的童心,整个地激活了。
或许,那短暂的时光,算得上父亲生命中最开心、最放松的时刻。
年轻的时候,生长在偏僻农村老家的父亲,修过铁路、公路、水库、电站,更多的时间,则是当农民,与锄头、背架、犁耙、粪筐打交道,脸朝黄土背朝天,光阴都变成了汗水,流进了脚下的土地。而且因为劳累过度,花甲之年就百病缠身,特别是肺气肿、支气管哮喘,经常折磨得他死去活来,稍一出力便咳嗽不已,胸闷气短,上气不接下气。特别是冬天,如果不小心感冒了,就会连续多天,吃不下睡不着,有几次险些与死神擦肩而过。
有一天,我想起除了附近的乡场和县城,没有出过远门的父亲,不知道坐火车、乘飞机的感觉,更不理解都市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应该让他去外面走走,感受一下时代的精彩。秋天,眼见父亲的身体状况比较稳定,而我所生活的小城,又刚好开通了昆明的航班,于是我陪着父亲,坐上飞机,去了一趟春城。看着机舱外洁白的云絮,父亲一辈子紧绷的脸,开始舒展。
当天晚上,我们入住一家宾馆,价格不算昂贵,但在父亲看来,却无法接受,他死活不愿意。我说,你已经老了,出来一趟不容易,说不定从此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钱用了可以再挣啊?父亲这才没有说话。
面对繁华喧嚣的市井、鳞次栉比的高楼、宽阔平坦的街巷、熙来攘往的人流和车流,父亲感慨万端,说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大城市会这么热闹,天天都像乡场上的星期天,人来人往。
次日一早,我们到了圆通山动物园。虽然父亲生活在农村,但如此近距离地与多种野生动物面对面,对父亲来说,还是让他觉得新鲜和兴奋不已。
在猴山上,猴子们灵活的动作,滑稽的表演,活泼可爱的姿态,紧紧地抓住了父亲的注意力,使他进入了难得的开心状态。
远远地,我就指着长颈鹿对他说,你看那种动物,身材高大,脖子很长。父亲老眼昏花,说哪里有什么动物,那是画在墙上的画啊!直到走近了,父亲才大吃一惊,兴奋地叫起来:"哇,我的天,这么高,关在哪里啊!"
在狼馆前面,父亲若有所思,表情有些凝重。
他曾经和我说过,少年时代,他和大伯上山放牛,有一头牛走散了,他满山沟寻找。不料被两只狼盯上,但其中一只很讲义气,坐在山上观望,另一只一个箭步,跳到他的背后,咬着后襟,将他拖倒。但他马上弹坐起来,举起手中的牛鞭,和狼搏斗,一边大声呼救,"哥哥,快来打狼--!哥哥,快来打狼--!"牛鞭打断了,他急中生智,顺手折下身边的树枝,继续抵挡。树枝打断了若干节,嗓音也嘶哑了,仍然不见大伯的身影。筋疲力尽的父亲,越来越恐惧,他想起了一个伙伴,不幸成了狼的口中之肉,更是绝望之至,他仿佛看到了死亡的阴影,正在笼向弱小的他。这时,也在寻找他的大伯,终于飞奔而来,解救了他。
若干年后,当他重又面对当年的敌人时,父亲冲着一只狼,伸了伸舌头,淡淡地说:"哎,好多年没有遇到你们了!"父亲告诉我,狼也是懂人性的,如果两只狼同时攻击他,他肯定完了。另一只狼之所以没有参战,因为它们觉得,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有失公平!
父亲没有看过的动物很多,包括大象。当懒洋洋的大象进入他的眼帘时,他又惊叹道:"天呐,它一顿要吃多少东西啊!"
父亲眼睛盯着野生动物,嘴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他那皮包骨头、皱纹满面的脸,比平时不知舒展了多少倍。特别是在观赏动物表演的过程中,他无拘无束,忘乎所以,开怀大笑。
我在想,身为儿子,能让父亲不时地笑笑,真是一种难得的奖赏。
然而,多年来,虽然在物质上,我给予了父亲不少,但在精神上,这却是头一回。因为如此,我印象里的父亲,总是愁眉不展,闷闷不乐。让我难忘的是,他还两次哭泣。一次是刮狂风,他辛苦了半辈子,终于盖好的两间房子,因为没有来得及砌墙,眼看就要倒塌,他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柱子,一边磕头作揖,祈求上天保佑,一边放声痛哭。另一次是离婚后的妹妹,被人贩子拐卖到他乡,不知所终,父亲专程来到城里,和我商量解决的办法;我想起妹妹的不幸,完全是他强行主张的结果,便不高兴地埋怨了他几句,没想到他转身进了卫生间,蹲下身去,就放声痛哭起来。庆幸的是,他担忧的问题,没有发生,房子没有被刮倒,妹妹也很快就写来了家信。
一生穷苦的父亲,憔悴的脸上始终充满忧虑和焦愁。我原以为,他可能一生都没有露出容笑的机会。但我没有想到,圆通山上的那场野生动物表演,会让他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一段永远不会消失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