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小朋友的眼睛里。年在哪里?年在小朋友的眼睛里,年在中年人的记忆里,年在老年人的回忆里。
大年初一清晨,冬的凛冽似乎蜕变出了一个新世界。瓦蓝瓦蓝的天空,飘忽游移的白云,浮在草丛尖上的薄霜,在清纯得蓝天般孩子们的眼里,因为过年的氛围,宛若呱呱坠地时,刚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崭新的。长尾蓝背白肚子的喜鹊,成双成对倒挂在高大椿树光秃秃的枝头,随着好听的"嚓嚓"声,尾巴一翘一翘的,俨然小孩子们在荡秋千,更像穿行在碧波荡漾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一对对花喜鹊,呼朋引伴地从榆树枝头,飞到被炊烟笼罩的椿树枝头,"嚓嚓"、"嚓嚓"报告着新的一年的开始,新的一天的来临。
曾经在我们幼小孩子的眼中,过年不仅是吃好吃的,穿新衣服,放串子连鞭炮。年还是奶奶的"三纲五常",母亲的"锅碗瓢盆",父亲的深更半夜奔庙宇"烧头香".
奶奶一边在供桌香炉中续香,一边颤微微地催促贪睡的我们:"早烧香,晚点灯,儿女支了一板凳。"桌子上供着大年三十掌灯时分,被父亲跪在大门外又是磕头,又是放鞭炮接来的先人。桌子上放着前一天晚上摆上去的苹果、梨,锅里炸的油饼、麻花等供品。与奶奶续香一起的动作,就是用清晨母亲刚做好的新献饭,换下三十晚上的旧献饭。响应奶奶"早烧香"的号召,我们孩子们一个个学着奶奶,在蜡烛上点燃三支药香,手拿香烟燎绕的三柱香,先鞠三躬,插在铁制的香炉中。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续香,忘了最关键的磕头程序。乐得合不拢嘴的奶奶,忽然脸一变,又说:"烧香不磕头,你是一疙瘩真木头。"挨个盯着我们,命令道:"烧香要磕头,烧香不磕头,等于没烧!"于是,我们对着祖先的梨木牌位,瞪大眼睛虔诚地双膝跪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头低得快要挨着地皮,膝盖处的裤子绷得紧紧的。在奶奶她们一代人的心中,多子就是多福。烧香祭祀祖宗,就是为了人丁兴旺,儿孙绕膝。到后来,偶尔碰到烧香不磕头的,孩子们则会互相监督,时不时冒出一句:"烧香不磕头,你是一疙瘩真木头。"奶奶去逝的多年以后,时不时还会想起奶奶关于"烧香不磕头,你是一疙瘩真木头"的箴言来。
过年时早晨从炕上爬起来洗脸,我们一不小心把洗脸水洒在了地上,母亲看见了,煞有介事地警告:"坐住主的初一到初三日,水不能洒在家里,要倒到门外面去。"她看着我们不解的眼神,解释说:"初一到初三日,如果将脏水和平时一样洒在院中,接进来的那些你先人会喝掉的,看不把你们一个个罪死才怪呢!"再洗脸时,我们一个个小心翼翼的,生怕水溅屋中的地上被先人喝了罪死。母亲将洗完菜的水用盆端到大门外边,泼在堆着厚厚积雪的梨树根下,立即浇开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黑洞洞、齐岔岔的,活像地里被洪水冲开的陷阱。我们孩子们将洗了脸的水,照着母亲的样子,也烧到堆着厚厚积雪的梨树根下,白白厚厚的积雪,常常被水切割得沟渠交错,豁口纵横。豁口的边沿,被污水染得像一刀下去,从肉里渗出的血。
除了院中不能倒脏水外,主厨的母亲还说:"过年头三天,不能动切刀".为了说明为什么不能动切刀,母亲联系新的一年收成问题,说:"过年头三天里动切刀,会把麦穗切掉,"于是,我才想起自打腊月八那天宰年猪起,盼年的事一件接着一件,简直忙得连轴转:炸洋芋粉条,搭在用葵花杆支起,用细铁丝连接的谅晒架上,远远看去,就是河沟里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凌。大年三十那天,父亲脚不点地地去赶集,称回来几斤绿油油的蒜苗,称一把鸭嘴般的黄牙葱,捎带称二两芳香四溢的芫荽。母亲虽然没有去赶集,但似乎更忙。从早晨开始,先揉面,在灶台上点燃一柱香,在锅里炸油饼。将从油锅里炸出的第一个摞油饼,献在油锅顶头的灶神,然后才可以让小孩子们吃。在没向灶神献之前,所有人是断然不可以吃的。如果孩子们从外面来,到正在炸油饼的厨房去。勒着围裙,挽起袖子,眉毛上沾着细密水蒸气的母亲,赶紧说:"先向灶火追一把柴".我们听从母亲的要求,向熊熊燃烧的灶火里追一把柴,母亲才从已经捞在脸盆里拾几个油饼,让我们端到外面去吃。据母亲说,从外面来的人向正在炸油饼的灶火里追一把柴,就会不费油。要不向灶火追一把柴,锅里炸油饼的油会被灶神喝掉。或者油饼会被炸得含糊,及其到处是窟窿,既不黄亮好看,又将油注到里面。除了炸油饼外,母亲还准备初一日到初三日,或者直到正月十五日期间吃的面条。往往擀好几张面,然后用切刀切成或长或短,或长方形或平行四边形的面条,凉在簸箕、笸箩、案板上,只要吃面条,只削烧一锅开水,将不同形状的面条下到锅里就可以了,完全不用菜刀去切。过年前三天的禁忌,还是不准吃肉。母亲说:"过年前三天吃肉,就说明一年爱盼肉,"她似乎煞有介事地提示:"家中养的猪、牛、鸡等家禽,容易生病,甚至爱死。"所以,初一到初三日,吃的不是大年三十包好的扁食(饺子),就是早已准备好的面条,形象地俗称为"细面".所谓"细面",就是切得又细又长的面条。在锅里煮出来,捞在碗里,再在上面浇上用肉沫、洋芋丁、葱蒜做成的汤汁燥子。
奶奶招呼着孩子们早上起来给迎到家中的先人烧香磕头,母亲督促孩子们不要将洗脸水泼洒到地上,而父亲则在鸡叫头遍时,用香案匣子装着自己手工灌制的蜡烛,从集上卖来的药香,用冥币票板拓的纸钱,打着手电筒,赶往大王爷、泰山爷庙上去烧香。不等到中午时分,定然是回不来的。既然去烧香,最讲究一个诚字。而那个烧香的诚字,最有表现力的是烧个头香,亦即鸡叫头遍后第一个前往烧香的人。
好多人为了能烧到头香,大年三十日晚上,往往干脆不睡觉,只等到鸡叫头遍时去烧香。也有不方便的,不等鸡叫,早早就在赶往庙宇的路上。或者赶到庙宇时,鸡还没有叫,就在庙宇外面等鸡叫。等在庙宇外面听鸡叫后去烧香的人,肯定烧头香铁定无疑。父亲偶尔也会烧到头香,回来后会很满意地说:"这么远的,我竟然烧了个头香。"为证明他烧到头香的惊人之举,他引用庙宇看管人员的话佐证:"连'头人'都很惊奇,说'离庙近的人都没烧上头香,你离庙那么远,竟然都烧上了头香','头人佩服得不得了。'"父亲鸡还没叫就赶往了烧香的路上,或者到了庙里时鸡没叫,在庙宇外面专等鸡叫去烧头香,除了印证自己那颗虔诚的心外,主要是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儿女健康。
那时候,我偶尔也会随父亲去庙里烧香。其实对于烧香的意义,认识非常肤浅,或者干脆模糊不清,只是随着烧香的人群随大流罢了。只是在泰山爷庙里烧香时,看到香案一侧画着一幅面目狰狞,吹胡子瞪眼的鬼神。有的左右扯着一条锯子,正在锯一个裸体女人。有的架着一杆秤,在称一个人的心,旁边滴着一滩黑红色的血,好不阴森恐怖,直看得我毛骨悚然,头发倒竖……后来听大人们说,那个用锯子锯的女人,是生前嫁了两人男人。到阴间后,锯成两半,分给生前嫁的两个男人一人一半。那个剜出心肝用杆秤称的人的滴血的心,是生前做生意,短斤少两,赚了昧心钱,死了后阎王为惩罚他生前的罪,在用秤称那个人的心,然后分给生前被欺骗的人。举头三尺有神灵,做了坏事定会遭报应。庙宇墙上的每幅画,都在教育人生前做好事,不要做坏事。一旦做了坏事,死了王阎王爷是要清算的,比如那个被锯子锯的女人,及其那个被挖出心肝在秤上称的滴血的心,不是不守妇道,就是用秤坑人。在此之前,我对父母亲热衷于四处烧香拜佛不仅不屑一顾,而且颇有看法,认为他们愚昧落后,笃信迷信。但自从到泰山爷庙烧香时,看了那幅触目惊心的画之后,我的对烧香拜佛的态度有所改变,因为佛教主张惩恶扬善,宣扬因果报应,教育人要积德行善,不做坏事,多做好事。
至于我点燃三柱香,作揖磕头叩拜烧香的泰山爷,只依稀记得正襟危坐在花轿里,留着没膝的胡须,双手放在膝盖上。面如敷粉,唇如涂脂,神采奕奕。脸上红红的,像个画上的关公。长大后,我在看了中国古代朝代更迭的历史,甚至电视剧《封神榜》,神话小说《封神演义》后,才明白被人们塑了金身,供在香案前敬的泰山爷确有其人,他原是商朝的重臣黄飞虎。因荒淫无度的商纣王对其妻公开施暴后,黄飞虎统帅三军攻入商朝国都朝歌(今河南省商丘),纣王自杀,商朝灭亡。 并协助周武王、姜子牙建立了更为民主进步的周朝。人们为了怀念他除暴安良的丰功伟绩和凛然正气,逢年过节,或每月初一十五,总是去庙宇烧香。虽然朝代更迭,物换星移,他依然以人们烧香的形式,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灭商建周的黄飞虎至今被人们顶礼膜拜,至少说明神即人,是救民于水火的人。也在昭示:人人可以成佛、成神、成仙,关键在于能否放下屠刀,事关立地成佛。烧香拜佛与中华传统文化也有必然联系,佛教文化从印度传入中国,也是那个时代的必然趋势。
过年时的父亲,印象最深的是初三送走了初一请进门的先人,就开始串东家溜西家地走亲戚。在走亲戚或出门前,父亲总让我们孩子们将家中的牛、猪、鸡赶到大门外,一个个在厚厚积雪的地里,摇头摆尾地撒着欢儿,它们好似也在享受着过年的欢乐。而父亲则端着放了冥币、蜡烛、药香、鞭炮的香盘,组织我们一帮孩子跪在雪地上,向着"喜神"祈祷:"喜神爷老家,狼来嘬口,财来弥路",紧接着"梆梆梆"磕三个响头,继续说:"钱儿多来银子广,两股银水往进淌".看着父亲一本正经的神情,一套一套的口中念念有词,我抿着嘴低头偷偷地笑,招来父亲狠狠的眼一瞪。祈祷了"喜神",在燃烧的香上点燃鞭炮的灰白色捻子,"啪啪"朝空中甩得炸响。然后他端着香盘,向着相反的方向跪在地上,插上点燃的三柱香,又向"财神"祈祷:"财神爷老家,空怀出门,满怀进门。"烧完冥币,又是用香头点燃鞭炮,伸手甩向空中,"啪啪"脆响几声后,虔诚地磕三个头,才站起来。膝盖处早已跪得湿漉漉一片,我的腿早麻麻的,咧嘴龇牙,那感觉不是跪在雪地上,而是跪在锋利的刀刃上。父亲则说:"你龟子,就那点出息!"他对我的表现很是不满意,"就跪这么一小回儿,你就受不了啦?哼!"嘴撅得能挂住三个油瓶似的,紧接着又狠狠地瞪我一眼。到后来,我也知道了父亲跪拜祈祷的财神,是那个抡着青龙偃月刀,危难时刻怀抱幼主,出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