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儿青青

　　还是在春末的一天上午，我下班回到家，一进门，就看到母亲在客厅的茶几旁，忙活着挑拣一片片翡翠般的榆钱儿。我感到奇怪：现在都早过了吃榆钱的最佳季节，母亲从哪里弄来这么些鲜物？老人高兴地告诉我，这是村里在南街做干货生意、一个叫双全的刚刚送来的--双全经常从外地进一些加工好的反季节保鲜产品到本地来卖，很有生意头脑。

　　那天中午蒸了一部分尝尝，却怎么也吃不出家乡枝头的那种味道了。曾经十分熟悉的榆钱儿菜，却给了我一种熟悉的陌生。

　　家乡曾经遍地榆树。

　　溪头河畔，房前屋后，榆荫处处。人工栽种的少，自然野生的多。树不中用，做不得栋梁，打不得家具，劈来烧火，却又颇费柴工。或许，只有一样惹人怜念：会生养绿格莹莹的榆钱儿。

　　那精灵圆圆的，胖胖的，看着让人悦目赏心，吃来颇为滑喉筋道--微风起时，翩翩飘落，有如薄的玉片加工成的女人的绿扣；如果稍得余闲，将那小东西绿生生地用红线一串，挂在农家的檐墙上，据说可以祈望来年家家有"余钱".

　　记得儿时，每当春风发柳之际，上树采摘榆钱儿回家"佐饭",曾是我苦难童年的一大乐事。我生命里有着榆钱们的滋养！后来长大当兵，一别家乡多少年，与它隔绝久了，心里常生想念……

　　有一年年春上回乡探亲，正是榆钱儿的丰美季节。想那野味！馋馋地说知母亲，老人笑了：

　　"憨小子，都啥年月啦，咋还惦记那物件儿？"说了又笑。

　　母子闲话，恰巧被前来串门儿的邻居三妗子听了个满耳朵。三妗子也笑。

　　没曾想，午饭时分，忽听三妗子从她家的厨房后窗探头一声轻唤--

　　"俺那外甥孩子！快尝尝妗子给你做的榆钱钱儿菜。"

　　接着递过来两碗香喷喷的清蒸榆钱儿--勾了淀粉，放了葱姜，洒了麻油--一缕散发着童年清苦梦香的乡情，便在早春到处是青草和太阳的香味中，令人鼻酸地袅动着，甜蜜地纠缠着你了！

　　我从部队转业回乡后，因忙于落实工作，平常疏于看望周围的邻居。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母亲才沉痛地告诉我，邻居三妗子早在我回来的前几个月，就已因病去世了……

　　记得听到消息的当晚，正是春初时节。那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披衣起床，独自在小院里徘徊。一阵夜风吹来，院内的一棵高大的老榆树，簌簌摇落一树如雨的榆钱儿。夜已深沉，冥冥之中，眼前依稀晃动着邻居三妗子那熟悉而亲切的面影；神魂游移之际，隐隐似乎又听见了她那一声轻轻亲亲的呼唤--

　　"俺那外甥孩子！快尝尝妗子给你做的榆钱钱儿菜。"……

　　今天，又吃到家乡的榆钱儿菜了，但却再也吃不出家乡枝头的那种味道了！写完这段文字，我又像那晚一样，心里一刺一刺地疼，两眼也热辣辣的，不知道是因为温暖，还是因为怀念……

　　今夜，请您入梦呵！

　　草根河流

　　爱水，却不甚喜欢江海--尽管我非常热爱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样豪迈的词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喜欢江海的人，须有一副俯仰天地、指点江山的大气势、大怀抱。

　　我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气度，这样的激情和怀抱，因而对大江大海们不敢奢谈什么喜欢，只有仰视。

　　能够经常让我魂牵梦绕、眼睛为之一亮的，往往都是那些静静潜伏乡间、籍籍无名的乡野小河。

　　说是河，其实，有的只是浅浅的一湾细流，宽不过数丈，长不过数里。或发源于村西的某处高坡、断崖和山腰，或由几条溪流嬉戏笑闹着相互追逐汇聚而成；既行不得彩舟画船，更载不动煌煌巨轮。一句话，不堪大任。

　　乡野小河所能给予的仅仅只有这些--

　　土地和庄稼无论何时需要，她们从来都不会吝惜自己的拥有，总是大方地付出，不求任何回报。这样，土地和庄稼才得以一年四季滋滋润润、安安稳稳地做着它们甜蜜的丰收梦。经常碰到这样的情况：庄稼人一旦干活累了，就会习惯地把锄头顺手往河边一撂，伸出粗糙的大手，亲切而急切地捧起一汪清凉，河水于是立刻撒娇般漾开一层层笑窝，为他们洗去满面尘土、一身臭汗。到了夜晚，河水又会不知疲倦地帮助庄稼人勤快的婆娘，一边絮絮叨叨地与她们拉着家常，一边哗啦啦为她们的男人漂洗净白天穿脏了的衣裳。有时，哪只小鸟飞得倦了渴了，而碰巧经过小河，也会不经商量就俯下身子调皮地啄上几口解渴，或者用翅膀拍打和轻蘸几下水面，借此抖落羽毛上背着的热烘烘的太阳，然后扑棱棱飞向高空，又继续它的远行。这时的小河，便大度地向空中眨了眨明亮的眼睛，笑眯眯地用目光远远地送上小鸟一程。

　　当然，前来亲近小河的还有很多。比如爱一惊一跳的野兔，走路总爱扬着头、浑身新棉花一样洁白的大鹅，习惯哑着嗓子乱叫一气、步履蹒跚的麻花鸭，以及迈着四方步、总是不紧不慢的山羊，等等。

　　哦，老牛也算是这里的常客--它常常是拖着疲惫的步子，踢踢踏踏慢腾腾敲着响蹄艰难地移动到河边，先用两条前腿作支撑，接着俯下沉重的头颅，一口气能喝下满满一大木桶水。然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很快就被我们人类少有的那种温柔、善良的光晕所弥漫。充满幸福感的老牛这时通常会伸长脖子，得意地甩了甩被河水亲吻过的半脸印痕，仰头"哞--"地一声长叫，小河被震得微微发颤，起了一层又一层涟漪，好像有阵风刚从水面上掠过……

　　不止这些，小河更多的时候还会给村民提供另外一些"特色服务".比如盛夏的"露天浴场",秋天的"天然渔场",以及村民们一日三餐围聚一起，谈古论今的"闲话中心";还有由萤火虫们负责操办，青蛙、知了和蝈蝈们等一齐参与的"荧光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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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村民眼里，小河是富有的，他们需要什么，小河就会提供什么。而小河从来都没意识到她的这些付出，就是被我们人类时常挂在嘴边的所谓"奉献".小河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全部"积蓄"被花光了怎么办？小河常常这样想：不要紧，只要天空中哪怕还有一片云，她的"积蓄"就永远不会"见底".小河往往就是这么天真，也这么自信。

　　天真、自信、温良、厚道、大方的小河，似乎永远没有烦恼，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细碎的日子里，晴也好，雨也好，为田野和庄稼，为村庄和村民，始终快快乐乐地唱着一支永远也不知道疲倦的歌……

　　如果不能选择更高远的飞翔，我甘心做家乡小河里一条普通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