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回到英国时,很抱着将人礼仪之邦的朝圣心情,特地在巴黎的英文书店买了一本英国女作家贝芙丝的大作《九十年代的生活指南》,这是入境问俗的小手续,以免唐突了以“明礼法、别尊卑、守秩序、恶夸扬”闻名遐迩的地主国人士。
英国之传统素来是“礼多人不怪”
贝芙丝女士的谆谆告诫倒也合乎人情世故,她笔下伦敦礼仪社会遵循的行为规范,要是拿到国内去实践,也不算太招摇。帮女士开门、开车门、拉椅子,协助她穿上外套,都还是男士们的基本礼貌。女士主动约心仪的异性外出用餐,就得有付帐做东道主的准备。在公共汽车上男女都得让座。不可等呵欠成形,再将它揉碎在脸上,一个深呼吸,就能使它流产。在公共场所不打“大哥大”.走路时不吃东西不喝饮料。尽管饿得眼冒金星,也得等所有人人座后才动刀叉。不能用传真机答复商务应酬或私人的邀宴。在公共场所不可以发脾气,不管是对侍者、情妇或自己的宠物都一样。英式幽默与外交辞令都应该保存,挨别人踩了一脚仍然说“对不起”.对付在社交场所放屁这个尴尬问题,贝芙丝女士也有办法:预感自己要放屁了,赶紧走开一下,当真来不及的话,坐姿时可抬一半屁股,立姿时暂采“稍息”姿势,都能减音,要是这些努力都失败了,也就是放了一个响屁,那就得道歉。
中外人士对英国礼节有深刻印象
曾留学英国的作家老舍对英国礼节观察得很深入。他指出:“英国人摆餐具的时间比吃饭的时间还长”,“稍稍讲体面的人家,常常宁可省下伙食费来买鲜花”.在小说《二马》里,他让英国通李子荣告诫乍到伦敦的马威:“喝茶的时候别带响儿,英国人擤鼻子的时候,有多大力量用上多大力量,可喝东西时不准出声儿……别当着别人抓脑袋,别剔指甲,别打嗝儿。喝!规矩多呢。”
法国作家道华依也在英国受到礼仪冲击,他回忆他刚到英国时,简直受不了英国人的古怪脾气,说英国人把家当作城堡,挖了护城河,又养了鳄鱼,外人欺身不得。又说英国人自矜自恃,两个已经正式介绍的人,街头偶遇,也形同陌路,见过几回面了,也仍然是点头之交,从无一句亲热体己的话。
英国人能克扣伙食费来买鲜花装缀自家门面,也能为礼仪而牺牲口欲,一位长期派驻伦敦的法国外交官提及,英国人明知大蒜有益健康,也能为食物提味添香,却以蒜臭有碍社交,避之如鼠疫。为了健康,80%的英国人是以胶囊剂或丸剂的形式“服用”大蒜的。而英国皇家干脆明文禁止它的成员吃辣椒、咖喱、大蒜及一切辛辣刺激的食物。这位外交官下了个结论,这样的民族,怪不得擅作章法严明的十四行诗,这种诗体是意大利人在14世纪以前就开始创作了,引人英国后,大部分的作家都谨守原来的格式,连充满原创力的莎士比亚也谨守当时通行的章法。
英式礼仪对邻邦影响甚大
说到礼仪之邦的文化影响,我初到法国时就深深领受了。一伙朋友开车去郊游,游罢回到停车处,发现车门被不知哪个冒失鬼撞凹了,雨刷下留有一张纸条,是肇事者留下的地址及电话号码,让车主去索赔,我当时想,在这荒郊野外,那人要肇祸逃逸易如反掌,他大可不必主动承责。我自己是个北京人所谓的马大哈,经常要丢东西,每回发现了寻回去,总会看到有人捧着我的所有物站在原地等候失主。我们住的这个有4万人口的小城的电影院,5个放映厅是一条走道串起来的,买了一张电影票入场后,就没人管了(事实上整个电影院也只有售票员一人把关而已),大可一票连看5场不同的电影,可根据我长久的观察,观众总是在散场后从出口处走出电影院,从来没有折到另一个放映厅去干一张票看两场戏的事。市内公共汽车有两道门,前一道供跟司机买零售票的乘客上,第二道是持月票乘客的专用门,不设稽查员--我相信混水摸鱼无票乘车的人绝无仅有,否则这套体制就不可能维持下来。
住着几十户人家的公寓,每晚9点过后,就几乎听不到任何响动,后来我发现一般法国人夜间如厕后是不拉抽水马桶的,怕戳破邻人的清梦。通过一扇门时,瞥及十步开外有人尾随而至,就会帮对方撑着门。搭电梯登楼,也会压下“暂停”钮,让迟一步者从容进入。马路永远是车让人,对像我这种在国内饱受汽车淫威从而在过马路时一脸迟疑惊恐的人,法国驾车者每回面带微笑打出的“请”的手势,把我的心烫得暖暖的。人与人之间一般性的礼节,在我初到法国那段日子,让我惊叹这是个富而好礼富而好文的君子国,三天两头写信跟家乡的亲友报告我所发现的这个“美丽新世界”.
梦想与现实距离太大!
有着这样的法国经验,大学主修英国文学、十数年来一直拿这个以fair-play(君子风度)自豪的国家为精神上的第二籍贯的我,一旦亲临其地,立即遭受了一场信仰危机。我伦敦的第一瞥是在维多利亚火车站,一踏出大门,放眼看到的是附近公共汽车站前争先恐后乱成一团的人群,管理单位必须加设护栏迫使排队者挨个登车,队伍中仍然有不敬祖宗的毛小子在抡胳膊肘子。那时正值夏末换季大拍卖,几个举世闻名的老牌百货商场里左突右冲的人龙,也与我心目中那个文明大国的精神风貌大相径庭。
我疑中留情,告诉自己那些队伍中的害群之马是外来的观光客。英国人其实也不怎么忌口,大蒜面包非常受欢迎,咖喱鸡与咖喱牛肉是餐馆与家庭最寻常的菜式,而油炸则是所有荤食最惯常的处理方法。英国人还有窥私癖与暴露欲的双料毛病。某家娱乐专业报的记者,闯入刚动脑部手术的演员的病房里,要戴着氧气罩的重病号接受独家专访。《太阳报》的摄影记者用望远镜拍下正因拒食症接受治疗的摇滚歌手的妻子骇人的形象,活骷髅见报后,惹得她企图自杀以平羞愤。
黛安娜更绝,跑到BBC去诉说自己让大英王储戴绿帽子的经过。这个还没脱下维多利亚道德紧身衣的国度,一个政治人物往往会因为某个女人裤腰和嘴巴都太松而毁了大好前途,但是普通的老百姓,只要买回一份报纸,就可以观赏一个绮年玉貌的邻家女孩的艳照。
惜乎!绅士不再,学者无力回天
倒是不只我一个人觉得大不列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在英国住下不久,就看到BBC电视台一个谈话节目在讨论何以世代相传的fair-play日益不见,座中有人认为礼仪走到极端时,使不少人缺乏个性,时时刻刻在琐碎的细节上谨小慎微,还敢去闯文化与科学的禁区吗?而传统的绅士精神必然要敌视企业管理技术,因为管理意味着制度,而制度向来扼杀个性与风度,绅士也要消灭竞争,因为竞争意味着匆忙,言下之意,大不列颠为了全面现代化,大可矫枉过正,把田园诗般的绅士风度扔入阴沟里。来自牛津大学和曼彻斯特大学的两位社会学者,不约而同地认为如今英国人精神风貌异化到如此地步,无疑是“来自欧洲大陆的影响”,不排队、乱丢垃圾、语言粗俗、顺手牵羊,全是英伦三岛“日益欧洲化”的结果。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