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了那么久,阿昌的眼泪终于喷薄而出……但那一刻,他依然高大而坚强
还在县城师范读书的时候,阿昌就曾经对我说过,他将来要进中国第学府--北京大学去深造。
应该说,当时的我是深深地被阿昌的满腹诗书折服了的。但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他有些“狂”,甚至有些心烦他那种不谙世事的“穷学究”味。在我想来,庭院深深的北京大学毕竟离这县城师范太远太远。
那时的阿昌,有些天真,有些迂腐,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直到1986年7月,我和阿昌才从论古说今、赏月吟诗的理想阁楼中爬了下来--我们分到了乡下。我的分配单上写着一个叫“拿溪小学”的校名,而阿昌则分配在偏而又远的“文竹小学”.
村落里的学校,学生不多,老师更少,且多住附近,到了晚上便常有孤身一人“以校为家”的时候。偏偏村子里又不通电,一个人守着一盏煤油灯度长夜,其落寞和凄清就又添了几分。我虽有豪情万千,却也不愿做独庙中的孤魂,而宁愿相信同事“到哪座山上唱哪首歌”的善劝。于是,我与同事玩“拱猪”,打麻将,也与酗酒的村民把盏碰杯。第二年,耐不住寂寞的我甚至与邻村的姑娘谈起了恋爱。而在这之前,我是发誓不到25岁不涉足爱河的。
偶尔想起的时候,我也会到阿昌那儿去玩。阿昌的学校跟我的学校差别无几,不同的是阿昌的房间里,没有麻将、扑克和四散的烟头。在他的住处,堆满了一摞一摞的自学教材,文学函授书刊,还有数也数不清的大部头书。当我向他描述我生活中的无聊和无奈时,阿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说:“怎么会这样呢?我只感觉课余的时间不够用……可见,生活是由我们自己去安排的。”
于是,3年后,阿昌被评为了全县“十佳”教师,又拿下了汉语言文学自学的专科文凭,当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我,扳着指头数过1000多个日子,除了嘴角边冒出了许多的胡茬,便再也没有别的变化。
1992年是我和阿昌的本命年。这一年,我收获了一桩爱情,又被县教育局相中,调进了县城,可算得上“双喜临门”.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年份,却是朋友阿昌的灾难年。
阿昌的母亲自40岁生下阿昌后便得了偏瘫症,一个7口之家的生活重担全压在了父亲身上。5月的一天,阿昌的父亲去山上打柴,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到一个背阳的田埂下歇脚。想不到,他一坐下去,便没有起来,永远地睡了过去。
这事是7月初阿昌在南昌家医院的病塌上写信告诉我的。信写得极平和,但我可以想见他的伤悲。我不曾料到的是:近视的阿昌因为看书熬夜太疲劳,眼球充血,竟至看不见任何东西,这时候已经请假在省城医治了近一个月。医生对他说,他的眼睛恢复至少要6个月,这半年里,他是不能再看书了。阿昌对他的病情只字未提,末了却说:“这简直要了我的命了,明年2月,研究生招生考试就要开考了。”
我知道,依阿昌的秉性,他不会这么听医生的话的,他还会偷着看书,坚持着去考研的。可就在这年的10月,阿昌的母亲因为染了风寒,瞌然长逝。其时阿昌刚刚结束3个多月的治疗后回到学校不到一个星期。
阿昌始终一语不发。眼角也没有泪滴:就是母亲下葬合土的那一刻,也没有人听到阿昌的哪怕是低低的抽泣声!
碰巧的是,悲哀浸润着阿昌的日子正是研究生招生报考的时日。等阿昌从母亲的丧事中抬起头,来到教育局招生办公室报名的时候,报考的最后期限已过。“这些天我心里太苦。正好嫂子不在,我想在你这儿呆几天。”阿昌满脸怅然,嘴上却说,“今年错过,明年再来。”
然后,阿昌就在我这儿住了下来。每天我去上班,他便随手从我的书架上抽出书来看。有时,我回来晚了,他还会很用心地为我烧好饭菜,等我回来。有空儿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的话题也还是和在学校时一样,文学里来文学里去,阿昌并不曾和我多说过一句悲苦的话。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阿昌勉强对我挤出一副笑脸,说:“现在心情好多了。”就又回他们学校去了。
透过阿昌无言的平静,我清楚地看见了人世间最深切的悲恸。
阿昌再来找我的时候,是在1993年10月。事隔一年,阿昌脸上的悲伤似乎已经消退,倒显出来少见的青春和活力。一进房门,他便告诉我说,他是来报考研究生的。他说年初他特地去了一趟北大,那才叫真正的学府,那气派,那氛围……总之是说,他不到北大走一遭,便枉活了一辈子。我接过他手中的申请表,见填的是北京大学当代文学研究专业,便对他说:“教育局规定只能报考师范类专业,也不知局里会不会签字放行。”阿昌先是一愣,然后说:“真是这样的话,我不带工资,自费去读也行。”我便安慰他说、你把自己的特殊情况说说,也许局里会例外的,明天你先去找局长试试吧。
分管招考的副局长果然不愿签字。阿昌一面慌慌地从口袋里掏出备好的“红塔山”香烟,一面低声下气地请求网开一面。副局长却并不接烟,说“我不吸烟”,又说“这是局长办公会作的决定,这个口子不能开”.
阿昌只得回头到办公室找我这个当秘书的想办法。我说我去说说看。我知道副局长原则性极强,但还是希望阿昌的特殊遭遇能唤起他的恻隐之心。我一面诉说着阿昌去年连续不断的不幸,一面就有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副局长自然少不了一番解释,但最终却以一个“不!”字结束了我们的谈话。
我没办法,只好把表还给阿昌。等在我办公室门口的阿昌接过表只扫了一眼,几乎是未经考虑,就说:“我再去试试!”我本想叫他别再去碰那一鼻子灰了,但未及我开口,阿昌已急步走到了另一头的副局长办公室门口——我当然不能在这时候大叫大嚷。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切由他去吧!便坐下来处理当天的文件。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哭泣声,哭声很悲怆,听来让人觉着恐慌和后怕。我不知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便走出办公室去看个究竟。竟然会是阿昌!他倚靠在局长办公室的门框上,双肩猛烈地抽动着,泪水肆意地流满了他的脸颊。他张大嘴巴放开喉咙,伤心的哭声便无遮无拦地在走廊里回响了起来。这种大男人的哭声,在办公室里几乎是百年不遇的。自然,阿昌的哭声吸引了每一间办公室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哭泣的阿昌无异于一个孤苦无助的小孩。
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在阿昌的心灵深处訇然倒塌的声音。
副局长神情木然地从阿昌身边走过,径直向我走来。他把我拉进办公室,一脸严肃地说:“你去劝劝你的同学,对他的遭遇我们只能表示同情,但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给他盖这个章。”这本来也没什么,令我气愤的是,他在出门的时候又嘀咕了一句:“这人怎么回事,神经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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